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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开学了。重点中学的学生,尤其高三学生,又尤其是女生,那一份良好的虚荣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个中滋味,唯己自知。真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双双穿雪白胶鞋的脚,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嘹亮的队号骤然响起,随之是一阵急促的鼓点。一排排穿着校服的女生,一律扭着头,在鼓号声中,以接受检阅的步伐走过。

  素素正在对着麦克风朗读讲演稿:“同学们,亲爱的同学们,看啊,我校的乐团和仪仗队走过来了,他们正走在我校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在这建校五十周年纪念日,在这新学期的开学典礼上,同学们肯定已经发现,我们的教学楼又翻新了,我们的操场又扩大了,我们的校园更美丽了。那红色的塑胶跑道,正象征着我们的人生跑道,我们要像奥运赛场上的运动健儿一样,向清华,向北大,向全国一切重点大学,冲刺,冲刺!”

  临时搭起的检阅台上,站立着杨亦柳和几位嘉宾,其中有蒋副主席,他就站在杨亦柳的身旁。李一泓也在,站在最边上,他朴素的衣着与别人的西服领带反差强烈。

  杨亦柳与蒋副主席低语着什么,杨亦柳显得很兴奋,蒋副主席时而点头。

  李一泓望向对着麦克风朗读的素素,望着一排排从面前走过的学生,他听不到素素的声音,也听不到鼓声和号声了——在农村所亲眼看到的那些中小学校破败不堪的情形不断刺激着他,淹没、占领了他的脑海,在他的眉心挤皱出个小疙瘩。热闹的校庆场面一点也激不起他的热情,反而让他想逃避开。

  当杨亦柳望向李一泓站立的方向时,那里已没有了李一泓的身影。她觉得奇怪,却没有多想,今天所展示的正是她一手打造的风光,她是今天的主角。

  文化馆里,齐馆长正在接电话:“你找的李一泓委员,他此刻在重点中学参加校庆活动。对,他当然还是我们文化馆的人,而且还是副馆长呢。他家的电话?对不起,我没有权随便告诉您,他的手机我不知道。我?我是他的同事。您有什么必要知道我的姓名吗?投诉我?投诉我什么呢?哎,你别骂人啊!你才混蛋呢!你他妈的!”齐馆长啪地摔下电话,瞪着电话运气。

  电话又响起来。“什么东西!”齐馆长干脆将电话连线扯了下来。

  齐馆长一转身,见李一泓不知何时站立在办公室门口,目光忧郁,充满歉意地看着他。

  “你看这,我招谁惹谁了。说着说着,一不高兴,就张口骂人!”齐馆长生气地坐下了,从桌上抓起烟,叼了一支。

  李一泓掏出打火机,按着,伸了过去。齐馆长迁怒于李一泓,一扭身,连他也不理了,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着了烟。

  李一泓松指灭了打火机,也坐下,望着齐馆长,低声说:“家轩,对不起。”

  “我看啊,你李大委员,应该有专门办公室,专用电话,还得给你配一名百问不烦的秘书小姐!”齐馆长还在气头上。

  “最好再配一辆车。”李一泓苦笑。

  “你想得倒美!”

  “每天多骑几趟自行车我倒不嫌辛苦。可心事一多,注意力就差了,到馆里来的路上,差点儿被一辆汽车撞了,而且是辆超载的卡车……”

  齐馆长立刻关心起来:“摔着没有?”

  “没有,幸亏我是个机灵人。哎,刚才是什么人呀?”

  “神秘兮兮的一个男人,口口声声找李一泓委员,要和你探讨中国向何处去、世界向何处去的问题,还说配和他共同探讨的人不多,他想给你这种殊荣。”

  “也许,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觉得也是。”齐馆长非常赞同。

  “那你还生这么大气?”

  “我……我不是烦嘛我,自从你当上了政协委员,我都快成了你的专职接线员了。每天,我这电话一响,差不多一半是找你的,我真有点不明白了,全市还有那么多政协委员、人大代表,怎么偏偏找你的人这么多?”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你自己想明白了?”

  李一泓摇头。

  “我看是你自己没起好头儿。你要是仅仅把政协委员当成一种荣誉,对有的人有的事儿,该推就推,该搪就搪,该不理就不理,兴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仅仅当成一种荣誉,那肯定不对。那样的委员,我不当。你说我们这些市文化馆的群众文艺工作者,有什么特别的荣誉要求吗?我们没有啊,是?我们身上有的只不过是最普通的荣誉感,就是想做好人的那一种,是?”

  齐馆长点头。

  “我想,还是我没摆正一种关系,那就是政协委员和本职工作的关系。你看我近来像什么样子,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是文化馆的人了。我是副馆长啊,咱俩是有分工的啊。我有我的一摊子本职工作,我倒好,快变成甩手大爷了,对馆里的工作不管不问,全撂给你一个人了,人家一请,还跑去站台上了。那种事儿,非得是我也赶去往台上一站吗?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老李你也别这么说自己,言重了。近来,你一有空儿还是到馆里来过几次的。”

  齐馆长说着,扯起电话线要往电话上接,却被李一泓止住了:“别别,先不忙接上它,咱俩不受干扰地说会儿话。我已经决定了,明天在咱们文化馆的网站上贴一份个人宣告——该找法院的不要找我,该找政府部门的不要找我,该找街道委员会的不要找我,该找学校、老师和家长的不要来找我,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管的人却不管,这样的事才轮到找我。而且,星期一到星期五也不要来找我,我要做好本职工作。本职工作都没做好,还当什么政协委员呢?星期六和星期日可以来找我,我拿出半天的时间,在家里或在馆里恭候。而且,我还得让人们明白,无论他们的事对于他们个人是多么的急、多么的冤、多么的烦、多么的不公平,那也别指望我充当包公。我也只能代为反映、申诉、督促该管的人管一管而已。只有和许多人的利益发生关系的事,我才要当成使命和责任。家轩,你认为我这么决定对不对?”

  齐馆长轻轻一拍桌子:“对!你这么着就对了!你呀,是个好人不假。可是,如果‘好人’二字成了你的心理包袱,希望给一切求到你头上的人都留下好印象,那就等于没有自知之明。你还真要好好向咱们老馆长学习,哪些事才是一位政协委员参政议政的使命和责任,老馆长的头脑里那很清楚的。”

  李一泓点头,又说:“今天不是公休日,现在是上班时间,有什么工作是我副馆长应做的吗?请你馆长安排!”

  “这就开始了?”

  “这就开始。”

  齐馆长笑了:“你自己这么主动,我还真不好意思给你安排。老实说,近来我一个人都有点顾此失彼,忙不过来了。”说罢,起身打开柜门,抱出一尺多高的一摞夹子放在桌上。

  “这全是咱们市剪纸大赛的获奖作品原样。你忙,有时候我也逮不着你。前天我组织些人当评委,把各项奖都评出来了。交给你的任务是,给每一幅作品写几句评语,怎么样?”

  “没问题。”

  “除了我这儿,其他屋也不安静,你是就在我这儿写,还是抱回家去写?”

  “我在这儿影响你,我还是抱回家去写。”

  小刘进来了:“馆长,老李也在呀,那我交给你。”将一份加了塑料软皮的材料放在李一泓面前。

  “什么?”

  “就是咱们下乡去送书,回来后馆长嘱咐我替你整理的见闻材料啊,馆长说你也许用得着。”

  李一泓感动地说:“家轩,小刘,谢了。”

  齐馆长冲他摆手:“对我、对小刘、对咱们文化馆都是应该的。但愿对你能有点儿用。咱们看也看到了,听也听到了,不能一点儿都不走心,要不人还要心干吗?”

  “你们放心,咱们共同看到的,听到的,我时时刻刻都记着呢!”说完,李一泓抱着那一摞夹子走了出去。

  回到家,李一泓把一尺多高的那一摞剪纸作品和小刘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放在中间屋的吃饭桌上。他坐在那里愣愣地看着,忽然将剪纸作品往旁边一推,拿起了那一份材料,显然,他想先看材料,但竭力克制着。他轻轻叹口气,又将材料放在桌角,并用那一摞剪纸作品压住了。

  他双肘横在桌上,坐端正,闭上了眼睛。那些破败学校的情形,那些眼神儿木讷的孩子以及表情漠然的老师,一幅幅美丽的剪纸图案,交替、重叠地在他的头脑中闪现……剪纸画面越叠越快,越叠越多,终于将学校、老师和学生们的画面覆盖住了。李一泓睁开了眼睛,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份剪纸作品。

  屋里的灯亮了,李一泓呆呆看着那一份材料。他终于拿起了材料……

  李一泓双手拿着口琴,举在嘴边发呆。他想起了今天齐馆长的话:“但愿对你能有点儿用。咱们看也看到了,听也听到了,不能一点儿都不走心,要不人还要心干吗?”又想起了和那位农村小学校长的对话:

  “你替我把信转了?”

  “还……没有……”

  “那你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那你来干什么?”

  ……

  院门响了,素素拎着书包回来了,书包看去很沉,她很倦怠。

  “怎么回来这么晚?”

  素素拖长音调说:“有——事——啦!”

  “开学第一天,能有多少事儿?疯玩儿去了?”

  不料素素挥舞手臂一声嚷:“冤枉人!”手一垂,不管书包了,摇摇晃晃走向李一泓,李一泓起身迎向素素,素素倒在他怀里,接着,身子往地上滑去。

  李一泓搂住她,吃惊地问:“你醉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素素喃喃道:“我……没喝酒……我……头晕……”

  李一泓低下头闻闻她的口鼻,叼着口琴,将她抱起来,走进屋去。

  “中午没吃饭,对不对?”

  “早上也没吃。”

  “活该!”

  李一泓将素素放在椅子上,素素随即伏在桌上。李一泓从锅里盛了一碗米汤,加点糖,用小勺搅搅,端给了素素:“新煮的粥,这是米汤,喝了。”

  素素喝了一口,眼睛一亮,接着双手捧碗,如渴汉饮水,咕嘟咕嘟喝光。喝完米汤,素素双手按着桌面,忽然大叫:“我饿!饿死了!我要吃东西!吃好多好多东西!我……”

  两片夹蜂蜜的馒头堵住了她的嘴,她愣了愣,接过去狼吞虎咽。李一泓心疼地说:“慢点儿,别噎着。”

  素素吃完,又说:“还吃!”

  “饭菜都在锅里温着呢,先这样,待会儿再吃饭。”李一泓将素素抱进她屋里,放在床上,坐床边,摸了她的脸一下,批评道:“自从你上了高中,你血糖就开始低了,你自己要重视这一点,不管学习压力多大,都要按时吃好三顿饭。”

  “爸,我记住了。”素素撒娇。

  “告诉我,为什么又没吃早饭?”

  “书上说,半空腹的时候唱歌,发声最好。我想,我九点钟就要上台朗读,道理肯定是一样的……”

  “半空腹不等于空腹,那,为什么中午也不吃?”

  “学校出了件大事,爆炸性的,闹得许多同学和老师都没吃饭。”

  “唔?说说。”

  “校庆刚一结束,还没送走嘉宾们,我们班的同学周家川就跑上了台,抢去话筒,代表几名男生发表了一通转学声明。忽然他们的家长也出现了,都要打他们,追得他们满校园跑。结果呢,又有几名同学受了影响,也抢去话筒,声明转学。杨校长就号召我们一些好学生和老师分别做他们的思想工作。”

  “结果呢?”李一泓追问。

  “他们情绪都很激烈,好难劝。有几个被劝得回心转意了,但最后,学校还是不得不给周家川他们几个办了转学手续。接着一些男生女生就跟他们告别,有的还相互抱头痛哭,情形挺悲壮的。老师们认为那些跟他们抱头痛哭的学生是立场问题,都被留下来批评教育……”

  “其中就有你?”

  素素点头:“放暑假那天,周家川被扣留在学校补课,他让我给他家里捎话儿,我因为哥哥家里出了那种事,忘了,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就是咱们村东头老周家的儿子?”

  素素点头。

  “连你哥哥都卷入了那么不光彩的事,他家却没有。我对他家人有好感,估计周家川也是个不错的孩子。”

  “本来就是。”

  “你喜欢他?”

  素素不好意思地说:“也就是喜欢,没别的。”

  “素素,你对你们重点中学的感觉究竟怎么样?”

  素素有主动说的欲望了,坐了起来:“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当然听真话。”

  “压抑。”

  “为什么?”

  “同学关系虚伪,师生关系势利。”

  “太偏激了?”

  “本来就是。一名学生,如果连续几次考试名列前茅,他在老师眼里,就如同导演发现了明星苗子,不管他的品质多么成问题,那么他也是好学生了,连他的自私自利,都成了个性鲜明。可他如果接连几次考试成绩又下来了,那么他在老师眼里又没希望了,老师的注意力又被其他成绩好的同学吸引过去了。同学之间,那种学习竞争的劲头不正常,挺邪性,暗中较劲儿。都有种‘既生瑜何生亮’的心理作祟。哪名同学要是有本新的复习教材,谁要借,那个难!可谁要生了病,或者家里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他的学习对手就会心里暗喜。学习上的互相帮助在我们学校就是一句空话,有的同学甚至发毒誓,不考上清华北大,毋宁死……”

  “你们学校还有不少干部家庭的孩子?”李一泓皱了皱眉头。

  “嗯,每班都有几个,省城和省里别的市的都有。市里干部家庭的孩子,在我们学校是小干部的孩子。大官的儿女,都有负责提高学习成绩的老师,为他们制定专门的学习计划。即使他们的成绩到头来还是不行,那也没什么大关系,毕业时学校会给他们开份证明,证明他们是什么什么特长生,使他们顺利地进入本省的几所大学……”

  李一泓听到这儿陷入了沉思。

  “要不我们学校会那么受宠吗?听老师们喜滋滋地说,明年方方面面还会有好几笔款项拨给学校呢。”

  李一泓又摸了素素的脸一下:“稍微眯一会儿,啊?”

  起身走到院子里,他发现了素素的书包,拎进屋去,却见素素已睡着了。

  他拿起小刘替他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沉思良久后,抓起电话,连拨两次,却没人接。

  李一泓来到杨亦柳家门前,门口停着两辆奥迪,两名司机正在吸烟,见李一泓站住,都拿眼打量他。

  李一泓问:“杨校长家有客人?”

  一名司机反问:“你问这干吗?”

  李一泓说:“我是杨校长的朋友,想找她聊点儿事。”

  另一名司机看一眼手表,不耐烦地说:“过一小时再来。”

  李一泓看了看两辆车的车牌,问:“从省城来的客人?”

  一名司机本能地挡住车牌,另一名司机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这么大好奇心,走走!”

  “问问就惹你们不高兴了,对不起。”李一泓倒退两步,转身走了。

  李一泓回到家里,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想起了在公园门外,杨亦柳帮他擦脸上的黑点时的亲昵情形……

  公园里,学太极拳的人们刚刚解散,杨亦柳和姚局长在说话。

  “我侄女那事儿怎么样啊?杨校长。”

  “我还真有点儿为难呢,我口子不能开得太大呀!”

  姚局长脸色不好看了。

  “这样老姚,你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去找市里的领导给批一下,或者找政协的蒋副主席给批一下也行,他们一批,我对同事们也好解释……”

  “杨校长!”她寻声望去,见李一泓在石桌石凳那儿等她。

  “老李那儿叫我,你侄女的事儿,你就照我说的做,啊?”杨亦柳边说边向李一泓走去。

  姚局长嘟哝道:“看人下菜碟啊!”

  杨亦柳走到李一泓跟前,欣赏地说:“就爱看你穿着一套白色的练功服。”——他俩的服装一红一白,对比鲜明。

  “我想跟你聊聊。”

  杨亦柳看了看手表:“好啊,才七点多,到我家去,陪我吃早饭。”

  李一泓说:“我吃过了,就在这儿。”

  杨亦柳见四周已无他人,说:“行啊,听你的。”走到石桌旁就要往下坐。

  “别坐。”李一泓从拎包里掏出块布,把石凳石桌都擦了一遍。

  杨亦柳坐下后,笑道:“你这包里,怎么什么都有啊?”

  李一泓笑道:“布是包录音机的,录音机摔坏了,也没工夫修。”

  “聊你的素素?她昨天又挨批评了,老师向我汇报,说她对几名非闹着转学的学生深表同情,那几名学生你在我办公室见过的……”

  “亦柳,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我成了政协委员以后,一位姓苏的农村小学校长给过我一封信,信中对你和重点中学谈出了自己特别尖锐的看法……”

  “重点中学是市里的公立学校,不是我杨亦柳办的私立学校,如果连这一点都不首先分清楚,那样的信,我看也不看。”

  “你想看也看不成,我弄丢了。”

  杨亦柳轻拍一下李一泓的手背:“一泓,别替我担忧,我是在为市里打造名牌中学,这是值得呕心沥血的事,什么样的攻击我都不在乎。”

  “可……可我并不认为写信的人是在对你进行攻击,我非常同意他在信中所表明的观点,在我看来,你的重点中学……”

  杨亦柳愠怒地说:“我再说一遍,不是我的!是国家办的!”

  “对不起,不是写信人的说法,是我自己说得不对,你不要生气……”

  “你究竟什么意思?快点说!”杨亦柳将头扭到一边,“听别人的反对之声还听不完呢,又得当面听你的!”

  李一泓也愠怒了:“你必须听,不高兴也得听!”

  杨亦柳呆呆地看着李一泓,不认识了似的。

  “对于市里的重点中学,锦上添花,一点儿没错;对于市里那些贫困农村的中小学,雪中送炭,是句空话。要不是党中央国务院免了学杂费,那些孩子就更可怜了。十几年了,市重点中学多吃多占,你杨亦柳运用你的能量,一大块一大块地切走市里的教育经费,这是不对的。一花独放,一枝独秀,你们于心何忍?!”

  “李一泓,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是谁们!”

  李一泓站了起来,激动地说:“是杨校长和那些大官小官,他们为了他们的孩子,取悦于你,你为了你那膨胀的虚荣心,利用他们。市里的头头脑脑,尤其是负责教育的人,也在利用你,打造他们的政绩工程。党中央国务院,离我们这儿迢迢千里,可是总书记总理的眼,也分明望到了此市此地那些穷困农村的中小学。而你们这些人,抬抬脚,坐上辆车,两三个小时就也能亲眼去看一看,为什么你们都不去?不去就等于那些情况根本不存在了吗?”

  杨亦柳缓缓站了起来,针锋相对地说:“李一泓,你教训我还没有资格,恕不奉陪!”转身便走。

  “你别走,这是一位政协委员和一位政协常委之间的正式谈话。”

  “那你也得问我有没有工夫!”

  “亦柳,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向你认错。有些想法,让我李一泓接连几宿睡不着觉,就算我请求你,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不行,我也要说对不起,因为我此刻没工夫。”杨亦柳又拔脚便走。

  李一泓拽住她:“亦柳……”

  “别拉拉扯扯的!”杨亦柳一甩手,扬长而去。

  李一泓留在原地,只有呆望着她背影的份儿。

  杨亦柳停住脚步,转身冷冷地说:“李一泓委员,政协委员要光明磊落,说一套,做一套,那就是两面派。我希望,我以前不是看错了人。”

  在市政协蒋副主席的办公室里,蒋副主席在看小刘整理的那一份材料,李一泓坐在他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蒋副主席放下材料,沉思。

  “材料,我还要拿回去补充一下,之后,您看替我转给哪方面好?”李一泓问。

  蒋副主席抬头看他,不动声色地说:“暂时哪儿都不要转的好。”

  “转,是我的正式要求。我认真学习过政协章程了,我有这一权利。”

  “你当然有这一权利,可是,一泓同志啊,你使我大为其难!”

  “您有何难呢?”李一泓不解。

  “因为……我的小女儿,也在重点中学。当初,也是我亲自求的杨校长……”

  蒋副主席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李一泓……

  李一泓望着他的背影,低声说:“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小女儿,也在重点中学,也是我求杨校长,把她从普通中学转去的……”

  “咱们新上任的王书记,他的女儿,也从别的市的中学转到咱们市的重点中学来了,又是我找了杨校长,她才给开了绿灯。我们政协常委中,不少人的儿女在重点中学,据我所知,凭成绩考入的没几个,人大方面,同样如此,更不要说还涉及一些省里的领导。重点中学这种情况,只谴责杨校长一个人是不公平的……”

  “我明白了。”

  “一泓同志,你和我都是既得利益者,怎么做更妥当,这里也有一个体现你我道德怎么样的问题啊,我们的做法如果不妥当,那你我成了什么人了?”

  “我……我还真没想这么多。”

  蒋副主席转身,走回来坐下,又说:“杨校长是一位好同志,她身患癌症,你知道?”

  李一泓点头,也按灭了烟。

  “她为打造重点中学,呕心沥血,功不可没,这一点你承认?”

  李一泓又点头。

  “最近,对重点中学以及她的批评之声,否定之声,逐日增多,学校里也发生了令她烦恼的事。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更要冷静,更要讲求方式方法。你说呢?”

  “那依您看,究竟该怎么做呢?”

  “作为你个人,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有权向任何方面反映你所认为的问题。而且,我和你一样认为,我市教育经费的分配确实存在应当引起重视的问题。但我又认为,这件事太敏感,最好先压一压。所以,你自己转,我不阻拦,但要求我以政协副主席的名义或政协机构的名义替你转,这我还要慎重考虑。”

  “我希望获得支持,你将考虑多久?”

  “不一定,先压压再说,先压压再说。”

  “因为太多的人成了既得利益者,就集体失语?”李一泓站了起来。

  “同志,你也不能理解成那种意思嘛!”

  李一泓目光定定地看了蒋副主席片刻,失望地转身离去。

  蒋副主席在他身后喊:“哎,这材料……”

  李一泓回到文化馆,捧着剪纸作品一进办公室,就见小刘在流泪,齐馆长手拿一支笔在纸上乱画。一屋子人表情都很沉郁……

  李一泓问:“你们……怎么了?”

  “他……他死了……”齐馆长沉痛地说。

  “谁?”

  “就是……就是那个……咱们见过的那个……”齐馆长说不下去,起身跨到门外,背对众人。

  “苏根生?”李一泓问小刘。

  小刘点头。

  李一泓手中的剪纸作品一下子散落在地,有的同事要帮着捡,他大吼:“都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一泓、齐馆长和小刘,小刘抹抹眼泪说:“有一个流窜贼,偷他们学校那两头小猪……他发现了,追对方,对方捅了他几刀,没送到医院,血就流光了……”

  李一泓一边听一边捡地上的剪纸作品,小刘的话说完,他也捡完,将剪纸作品放在桌上,他缓缓在齐馆长的椅子上坐下。

  齐馆长转身说:“他老婆打来电话,说他死前,还惦记着一封给了你的信,说你要是还没给转,那就算了,把信退给他们就是了。”

  李一泓听到这儿,又一胳膊将剪纸作品扫到地上。

  晚上,李一泓在桌上摆了一溜小酒盅,有的已空,有的还有酒。李一泓又端起一盅,刚欲饮,电话响了。李一泓放下酒盅,去接电话。

  “李一泓,你说的那一封信,你没丢。你的做法,很卑劣!”杨亦柳的话语里充满愤怒,然而更多的是失望。

  “亦柳,到目前为止,我自认为没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我仍很尊敬你……”

  “你不笨,自己上网去看看,看我们市的政协网……”

  李一泓放下电话,走进素素房间,打开电脑。他终于找到了杨亦柳让他看的东西——“一个穷困村的小学校长写给政协委员李一泓的信”。

  李一泓震惊、生气,捧起电脑,欲摔。但他毕竟是个有足够理性的人,没舍得摔,反而又轻轻放下了。

  “爸爸,你太不应该了!”他一抬头,见素素回来了。

  素素将书包往床上一甩,哭开了:“你怎么能那么做啊,那多伤害我们杨校长啊!”

  “那不是我,不是我干的……”

  “你撒谎!老师、同学,每一个人都认为是你干的,大家都同情杨校长,瞧不起你的做法,还认为我是小内奸。”素素哭着扑在床上。

  李一泓火了:“就算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那些内容都是事实!”

  “那我还怎么在学校上学,我明年就该考大学了,你知道不知道哇?”

  “不能在重点中学待下去了,那就转学。”

  “我不!你自私,你沽名钓誉,一点儿都不为我想一想。”素素离开床,哭着,说着,将李一泓推出门外,插上了门。

  李一泓瞪着门呆立半晌,在素素的哭声中,走到桌前,端起一盅酒,一饮而尽,然后将酒盅狠狠摔在地上……【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