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监们闭紧嘴巴,各自散去。
奚惑心里莫名不舒服。他进了知德堂,看见谢轻舟已经跪坐在案桌前,提笔写些什么。
少年的脊背挺直如松,从后面看过去,只觉得这景象宁静美好。
奚惑走到谢轻舟面前,先是注意到对方袍角有些皱巴,然后将视线移到案桌上,瞥见满纸劲瘦有力的墨字。
所写内容,正是今天要讲的篇目。
奚惑盯着这字,久久失语。不为别的,只因这手字,写得太好,太好了。
“先生?”
谢垂珠抬起头,像是刚刚察觉奚惑的到来,忙不迭搁笔起身,鞠了一躬。
“这是什么?”奚惑拿起案上的纸,“你在誊抄《七略》?”
谢垂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今日来得早,见先生还没到,就先抄抄书。今天要讲的文章我很喜欢,抄的时候心里便宁静许多……”
这话很平常。若奚惑事先没听到学监们的闲聊,只会觉得这学生是个耐得住性子的,值得夸一夸。
可他已经知晓,刚进国子学的谢轻舟处境并不好,正在遭受其他学子的羞辱欺凌。
学监质疑谢轻舟的品性,可在奚惑看来,一个出身阳郡谢氏、能写出如此好字的少年郎,怎会是恶人?怎可能品性顽劣不堪,形同桓不寿一干人等?
说实话,把谢轻舟和桓不寿那帮子混账相提并论,奚惑都不能接受。
他向来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好,好。”奚惑点头,慨叹道,“
抄抄书,的确能让人心静。”
他随后开始讲书,从周礼到儒说,将圣贤宽宏立世的典故挑拣出来,一件件讲给这少年听。
知德堂内,依旧只有他们二人。远处遥遥传来吱哇乱叫的笑闹声,但奚惑充耳不闻。他有一个认真聆听教导的学生,能让他谨记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
授业,解惑,传道。
为迷途之人执一盏明灯。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又是日落西山,暮色沉沉。谢垂珠双腿跪得麻木僵硬,起身时用力撑住案桌,不动声色地弯腰拜别。
“先生,明日再会。”
奚惑注视着她,眼神很是温和:“去罢。”
他今日讲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暗示谢家少年要把心胸放宽些,豁达些,不必在意蝇营狗苟之徒。如此,方能炼出一身钢筋铁骨,他日成才建业。
谢垂珠离开知德堂,晃了晃困倦的脑袋。走到半路,香芹迎了上来,询问公子今日课业是否辛苦。
谢垂珠打了个呵欠:“还行,就是有点犯困。”
她听奚大儒讲了一个多时辰的陈词滥调,全程靠着顽强的意志,才不至于眼皮打架。
什么立德修身的道理,全都是些正确的废话。谢垂珠前世就是信了这些东西,一味忍耐,一味苛求自己,从不肯伤害别人也不愤恨世道不公,结果呢?
只得了个溺死深潭的结局。
人是要学会抗争的。
敢于抗争恶意与不公,才有机会在这个乱七八糟
的世界活下去。
***
此后的六七天,谢垂珠一直过得不太平。
她遭受的排挤越来越明显,比如走在路上被球砸,被人撞倒;吃饭时碗底有碎石子和米虫;路过哪个拐角,突然被泼一身潲水。
于是,合情合理的,她的脸色逐渐变得消沉黯淡,身上笼罩着若有若无的颓废气。
每天来送饭的孟梁,看着这样的她,忍不住劝:“轻舟啊,你去找桓哥求求情,好不好?毕竟你们没有仇怨,哪有过不去的坎呢。”
谢垂珠无力笑笑:“你说得对,我是该去一趟北寮。这些天和我打过交道的人,都住那里么?”
孟梁点头:“都住北寮的。”
很好。
谢垂珠勾勾唇角,一把握住孟梁的手:“既如此,你陪我过去好么?我……我只找桓兄说说话,不愿碰见其他人,你帮我带路。”
她的嗓音软绵绵的,含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意味。孟梁哪里招架得住,看着这乖巧蔫吧的少年,当即保护欲爆棚:“没问题,我带你去!”
两人前去北寮。路上谢垂珠左顾右盼,紧紧揪住孟梁的袖子,指着某排厢房问:“这里住着谁?旁边那间呢?……你们这园子真大,平时进出不会迷路么?”
她表现得好奇又胆怯,话里满满的依赖感。孟梁本就一根筋,有问必答,不仅告诉谢垂珠每个学生的住所位置,还给她介绍园子里有哪些抄近路的小道,平时怎么走……
末了,他
拍拍胸口,信心十足地安慰道:“你莫怕,这会儿没几个人在,都去后山玩儿了,我带你走小路,谁也瞧不见。”
谢垂珠已经记下了北寮的通行路线,微笑道:“嗯,我信你。”
不多时,两人来到桓不寿所住的北一寮。这地方和其他寮舍不同,没有联排厢房,而是一栋二层竹楼,南北通透,样式雅致,简直算是消暑圣地。
谢垂珠在心里啧了一声。
校霸不愧是校霸,待遇都跟普通人不一样。
孟梁要带着谢垂珠进楼,谢垂珠却不肯挪脚了。
“还是算了。”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来得太仓促,也没带点见面礼,难免显得不够诚心诚意。”
孟梁犹豫道:“来都来了……”
“明儿再说罢。”谢垂珠往后退了几步,表情不大好意思,“我心里慌得很,怕是见了他,说话都不利索,等我把肚子里的话捋顺了,见面礼也准备好了,再过来找他。孟兄,实在对不住,劳烦你白跑这么一遭。”
孟梁憨厚一笑:“没事儿,我也没帮上你什么。”
不,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谢垂珠略一行礼,转身抬脚欲走,又道:“孟兄可否再送我出去?这里的路弯弯绕绕的,我分不清楚。”
其实她都记住了。
孟梁不假思索点头应允,原路把人送出园子。
临别时,谢垂珠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还没走多远,孟梁又赶了上来,不由分说给她手里塞了瓶膏药。
“你
,你且用着。”他说,“这个药专治跌打损伤,抹在伤处揉一揉,第二天舒服很多。”
谢垂珠自己备着常用药,根本用不到这个。但她还是客气收下,满脸挂起感激神色。
“那我就先回去了……”
“谢轻舟。”
孟梁突然叫了她一声。
谢垂珠抬眼,望见他认真的表情。
这个憨厚又简单的年轻人看着她,目光满是坦诚:“你要开心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垂珠顿了顿,应道:“好。”
第二天,她没有去找桓不寿。当然,也不可能给桓不寿准备见面礼。
像往常一样,她听完奚惑的课,在归返东寮的路上,踩中一处刻意抹了油的石阶,摔得半边身子发麻,颧骨都磕肿了一块。
埋伏在暗处的年轻学子们顿时纵声大笑。
“狗啃屎的谢家郎,软骨头的谢家郎!”
“整日围着老头儿献殷勤,卖屁股卖得腿都软了,路也不会走……”
“走走走,热闹看完了就该去喝酒,今日可是百味斋赌酒的好日子,去晚了就没位子了!可惜这好事桓哥没份儿……”
他们嘻嘻哈哈扬长而去。
谢垂珠独自爬起来,捂住疼痛的颧骨,眼里闪着冰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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