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缪斯之子 > 第二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由于昆明粮价暴涨不止,吃饭已成问题,房租更是负担,闻一多一家三迁其址,越住越小。最后一次搬家,连辆脚车也舍不得花钱雇了。

  一家人扛的扛,背的背,挽的挽,大包小包,如逃荒之家,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立雕突然站住,望着路边的田地说:“哥,蚂蚱!好大的几只蚂蚱!……”

  立鹤:“别看蚂蚱了,快走!”

  小妹妹:“我要一只!给我捉一只!”

  立雕将肩上的包袱交给立鹤拎着:“我去捉一只给小妹玩儿!”

  立雕跑入田地,东扑西逮,几只蚂蚱惊飞起来。

  高真回头看了一眼,生气地:“这些孩子,就不知道个愁!”

  闻一多:“孩子嘛,随他们慢慢走,我倒宁肯我们父母自己暗暗愁在心里,不影响孩子们的乐观天性……”

  高真欲言又止,默默前行。

  闻一多:“累不累,我们也歇一会儿?”

  高真:“走,搬过了还得收拾一阵……”

  新址院中。

  闻一多推开一扇房门:“这间做我的书房,晚上立鹤立雕也可以睡在那张床上。”

  高真:“这也太小了,光线又暗,你整天待在这里,不成了关禁闭了么?”

  闻一多一笑:“小是小了点儿,可我已很满足了,就叫它‘眸子斋’!我要在这里,用我的眼,将中国从古到今的历难参个透彻!”

  晚饭桌上。

  高真和儿女们已坐成一圈,闻一多姗姗来迟。

  闻一多坐下后,看了儿女们一眼,问:“立鹤呢?”

  高真:“心疼你今天辛苦,替你到城里买报去了。”

  闻一多吸吸鼻子,盯着桌上用盘子扣住的小盆问高真:“你做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这么一股香味儿?”

  小女儿抢先开口:“爸爸你猜!”

  闻一多:“肉?”

  高真:“也算是肉……”

  闻一多:“肉字真是一个久违的字了,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忍不住掀开了盘子。

  “这是些什么?”

  立雕:“我们捉到的蚂蚱!妈妈用油炸了!……”

  闻一多瞪着高真埋怨地:“这也能算是肉?真是浪费油!”

  两根手指捏起一只,犹犹豫豫地看了会儿,终于还是一闭眼放入口中。

  闻一多:“嗯,香,香!好吃,好吃极了!”——一边说一边又抓了一小把。

  高真笑打他手:“没出息!看你那馋样儿,等会儿立鹤……”

  闻一多:“你已经说我没出息了,那就没出息到底了!”

  闻一多一只接一只津津有味地吃着……

  小女儿庄重地:“我有出息,所以我不像爸爸那么馋!”一边说着,一边却在咽口水。

  立鹏:“不许说爸爸馋!”

  小女儿:“妈妈先说的!”

  立鹏:“妈妈可以说,你不可以!”

  立鹤忽然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闻一多打趣地:“你怎么跑成这样呢?难道我们竟会一点儿也不给你留么?”立鹤用衣袖擦了擦脸,喘息未定地说:“爸爸,我们中国内部又出大事件了!……”

  闻一多、高真愕然,两只手同时去接立鹤递给的报。

  报上通栏大标题是: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周恩来就“皖南事变”发表强烈抗议!

  “眸子斋”内。

  闻一多的背影,弯着腰,在刻印章……

  高真推开门说:“一多,来客人了……”

  闻一多放下手中的刻刀和印石,站起,转身,吴晗与楚图南进入。

  吴晗:“事情紧急,原谅我们突然就来了……”

  楚图南:“一多兄,早就想来与你聊聊的,可是又怕你……”

  闻一多:“图南兄,吴晗兄,我这只摆得一张椅子,就请坐床!……”

  吴、楚二人坐下后,闻一多望着楚图南又说:“我知道图南兄及某些朋友对我曾是‘新月派’,对我又一头钻入故纸堆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但那我也不至于就将您拒之门外啊!”

  楚图南:“一多,我们从前是有些误解你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陪着吴晗兄来,也是要当面向你……”

  他一时不知怎么表达好,站起伸出了一只手。

  闻一多便也伸出了一只手。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楚图难:“一多,我们今天来,是有事相求的……”

  闻一多:“图南兄,你的手,你的话,都使我内心温暖!那么,你坐椅子,不许推让!”

  楚图南:“好,我就不推让!”

  于是楚图南坐于椅上,闻一多与吴晗并坐床上。

  吴晗:“看了今天的报了么?”

  闻一多点头道:“从前,我每对自己所信赖和尊敬的朋友发问——我能为我们的中国做些什么?可是没有人能解我心中迷惘。现在,我也要对你们发问,我能为我们的中国做些什么?”

  楚图南:“一多,今天‘皖南事变’的发生,说明蒋介石又要在中国对自己的同胞大开杀戒了。学校里的某些师生,不得不暂避一时,以躲血腥之灾。但有三名我们最关心的学生,不知应将他们安排到哪里去好……”

  闻一多:“让我想想……”

  闻一多起身从桌上拿起烟斗,点燃,推开小窗,吸着,吸着……

  吴晗、楚图南默默望他。

  蟋蟀在窗外轻吟浅唱……

  闻一多终于转过了身:“清华、北大的书库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我又是两校联合主办的中文研究所所长,所址就设在书库二楼。可以在楼下屋角搭上三张临时铺位,让他们住到那里去。书库还设有我的一张床,一张桌子,我会时常陪他们住住,对外就说我这位所长需要他们当助手,以掩人耳目……”

  吴晗:“好,能这样,我们就彻底放心了!”

  楚图南:“也可让他们在你的指导之下,深入学习一些宝贵的知识。”

  闻一多:“我那些所谓的知识,哪里谈得上宝贵二字啊!”

  楚图南:“为着中国的将来设计,总是该有几所一流的大学,该有一流的中文系,该有一批一流的中文研究学者的。一多,你的指导对他们将是幸事,将是机会,你就索性严格要求他们,让他们真的去过一段‘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

  吴晗:“图南兄说得有理,我赞同。”

  闻一多:“那么,我就也一并当成你们托付于我的事了!不过……”

  楚图南:“一多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闻一多难以启齿地:“实不相瞒,他们的饭食,我是没法供得起的……”

  吴晗:“一多兄勿虑,其余的事包在我们身上……”

  书库。靠窗一角,置一用缝纫机板改成的“书桌”。

  三名学子围着那“书桌”议论:

  “想不到,这就是我们中国今日之中文研究所所长的书桌。”

  一名学子翻桌上的书稿,叹服地:“你们看,闻先生的书稿誊得多么清楚啊!真是字字隽秀!”

  “别动乱了,闻先生会生气的!”

  另一名学子坐下,双脚踏动缝纫机踏板:“真有意思,不是很像在健身么?”

  脚步声响起。

  “先生来了!”

  于是,三名学子肃立桌旁。

  闻一多抱一摞书走来,将书放在桌上,从一本书中抽出一页纸说:“这是我为你们开的书目。”一只手按在那摞书又说:“你们先看这些,每人都要看,而且要记笔记。有不懂处,随时问我。另外,还要尽一项义务,将周围几架书,分门别类规整一番……”

  三名学子望望“桌”上那高高的一摞书,望望周围的书架,认真地点头。

  夜晚。

  三名学子踏着田埂归来,远远望见书库一窗仍亮。

  一名学子:“闻先生还在钻研。”

  另一名学子:“已经快半夜了,我们回去了也千万别惊动他……”

  晨。

  一名学子伸着懒腰大叫:“郁闷啊郁闷!不是在郁闷中爆发便是在郁闷中死亡!……”

  另一学子一下子推开了窗,刚探头向外一望,立刻又趴下了,将手指压在唇上,轻轻发出嘘声。

  另两名学子探头外望——闻一多的身影在树下持卷而读。

  还是那一张“书桌”旁,三名学子肃立着,桌上有两个用牛皮纸捆成的大稿捆。

  闻一多坐着,手攥烟斗,望着他们和蔼地说:“你们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安下心来读几本书,还能认认真真写出几篇心得,令我对你们刮目相看!我应该虚心向你们学习……”

  一名学子:“先生,我们的确是在您的指导之下才……”闻一多摆了摆攥烟斗的手。闻一多攥烟斗的手又指向两个稿捆:“那里面,凝聚着我多年潜心钻研的心血,你们带走,也许以后用得着……”

  “先生,这怎么可……”

  “先生,我们不能……”

  闻一多又制止了学子们的话。

  “中国的将来是你们的;你们的将来是中国的。我已经为那里边的东西付出得太多,也钻研得太久了。我已经有些累了,该轮到你们了。”

  闻一多站起,目光充满深情地望着一排排书架,语调缓慢地:“我想,我该为中国做些别的事情了。是的,那些更急迫的事情,我想,我是应该去参与着做了……”

  闻一多伸手抚摸书架上的书。

  三名学子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一起深深鞠躬,又鞠躬,连鞠三躬……

  闻一多一转身发现了,略显一愣,接着微笑了,轻扬攥着烟斗的手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别在我面前装调皮相,快走,否则接应你们的人会等得不安的。”

  学子们拎着稿捆才走几步,闻一多唤道:“等等!”

  学子们一齐转过身……

  闻一多嘱咐地:“要注意安全,遇到情况,千万不能凭一时的血气行事。如果走不成呢,就再回到这里来,明白么?”

  闻一多伫立窗前,望着外面,三名学子踏着田埂,走过一片田园,越走越远……

  三名学子在远处,一起转过身,向书库,也是向一多挥手作最后的告别……

  一九四四年五月,西南联大历史系举行“五四”二十五周年纪念座谈会,它建立了西南联大民主运动的基础。

  闻一多在台上演讲:“你们都知道我没有参加过这样的会,从前更不愿在这样的会上讲话。我今天来,只是想呼吸一点新鲜的空气。在这样的会上,对于像我这样长期钻在故纸堆里的人,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如果要说几句,也只能是以被审判的资格,讲讲自己的心情。这些年来我是太落伍了……”

  台下,两名学子在议论:

  “闻先生怎么作起自我检讨来了?”

  “他没想明白的事,他是绝不会轻易当众检讨的;而他一检讨,他可就要革新洗面地变了……”

  “我预感,我们将失去一位从前的闻先生,并同时拥有另一位闻先生了!……”

  后排有人制止:“嘘……认真听……”

  “我认为,‘五四’的人物们,是没有完成‘五四’的任务的。‘五四’以后,有些人摇身一变,竟站在反民族的立场上了。另一些像我这样的人,说起来,搞了许多年的学术研究,自然多少算是做了一点事情。可是在一个没有民主的国家里,人民在腐败政治造成的痛苦中挣扎喘息,连我这样的一个人,也无心再搞什么学术的研究了!闻一多曾是学者,闻一多不想再是从前那样一位学者了!……”

  片刻的肃静,继而掌声四起。

  “学生是国家的年轻主人,有权过问国家的大事,但一个国家若到了竟要学生前仆后继地过问政治,就是不幸的事情!那么,我要问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呢?还不都是由于腐败太甚而又没有民主么?我在故纸堆里钻研太久了,‘古代’二字侵蚀了我多少生命!现在我总算从历史中摸清了一点儿中国的底细,明白了中国的今天何以会是这样!我愿意和大家联合起来,参与到大家中间去,把那一套封建的底细来拆穿!我们要将‘五四’没有完成的任务继续完成!我们要一起用民主去扫荡封建!打倒封建!”

  掌声。

  抗日战争七周年座谈会,由西南联大壁报协会及云南大学、中法大学、英语专科学校三校学生自治会联合举行,听众达三千余人。

  潘光旦演讲:“现在的中国,国难当头,却几乎只剩两种人是不开小差的了,工人和农民!我们这些人都是开小差的!因为我们为国难当头的中国所做的事情太少,太少!……”

  罗隆基演讲:“所谓民主宽政,乃是民主包括宪政,而不是宪政赐给民主!所以我们今天不必太强调宪政,但却一定要为民主大声疾呼!而我们若要争民主,首先便要争法制,任何人都不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

  掌声。

  闻一多演讲:“今天晚会的布告,写得非常清楚,这是一个纪念抗日战争七周年的时事报告晚会。我对政治经济问题懂得很少,所以愿虚心向诸位有研究的先生请教。大家心里都非常清楚,有人不喜欢这个会,不赞成谈论政治。据说,那不是我们教书人的事情。而我,修养非常不好,说话也容易得罪人。今晚演讲的人,都是我的老同事,老朋友,如果我的话冒犯了谁,先请原谅。但是吃饭的问题,与我们教书的人有没有关系?但是吃饭的问题,对于一个国家,是不是政治问题?昆明的物价,不是已经比以前涨了一千多倍了么?难道所谓教书的人,天经地义就应该是些只要自己一日三餐吃饱了,就漠视天下饿殍遍野么?国家已糟到这般田地,我们再不出来说话,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再不管,还有谁们管?!有人自己不说,还反对别人说;自己怕说,别人说了,也怕得要命!怕影响了自己的地位和自己的前程,这是多么可耻,多么自私!我今天站在这儿,说这些话,都是经过自我反省的话!如果天下人只有闻一多一家忧烦着吃住的问题,那么我也不会说!可现在是几乎天下的人都吃了上顿愁着下顿了,所以,我才说。如果这是罪,谁来砍我的头?我引颈以待!头被砍下之前,我还是要说一句——中国糟到这般田地,有些人的罪,不是更大更大吗?!”

  经久不息的掌声。

  散会时的情形——闻一多被学生们围住,一只只拿着小本子的手伸向他:

  “先生,请给我签名!”

  “先生,您讲的何等的好啊!”

  “先生,请为我写上您最后所说那一句话!”

  闻一多严肃地:“同学们,这样不好,我不高兴你们对我这样。”

  一只只拿着小本子的手或垂下了,或收回了——学生们不解……

  闻一多:“正如你们所知道的,从前我一头钻进故纸堆,听任丑恶开垦现实,看它造出一个什么样的中国!结果呢,明哲可以保身,却放纵反动派把国家弄成现在这样腐败、落后、反动。我今天只不过说了几句内心里的话,反省的话,开始觉悟的话,你们对我的话报以热烈的掌声,我已很是感动。但是你们切莫将我视为什么政治的明星,民主的斗士。我实在是不配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们如此的厚爱……”

  忽然,一个声音在学生们背后大声问:“请问闻先生,有人说您近来一反常态,判若两人,是因为穷疯了,对此您有何回答?”

  闻一多目光咄咄地循声望去,学生们闪开,一名胸前挂着相机的男人出现在闻一多面前……

  闻一多:“看来,你不是学生,而是记者啦?”

  对方:“不错,本人是《生活导报》的记者。”

  闻一多:“那么,请记下我的话回去发表:第一,你是我生平第一次正面所对的记者,我感到非常的荣幸。我们的报上假话大话太多了,粉饰太平的文章太多了,颠倒黑白的文章太多了,对当局讨好卖乖的文章太多了,男娼女盗的报道也太多了……”

  对方:“闻先生乃中文系教授,不应该不知道——中国自古有‘男盗女娼’一词,而没有什么‘男娼女盗’一词?”

  闻一多:“不是我说错了,是你的理解能力稍微差了一点儿——男盗女娼的现象虽然令人不耻,但毕竟还不算令人绝望的现象。今天的中国现实已太令人绝望,所以男娼女盗与男盗女娼的现象都开始大行其道了……”

  对方停止了记录,抬头挑衅地:“您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

  闻一多:“不错,与从前相比,我一家现在的确过的是穷日子了。从前我每月有四五百元的月薪,所以我的眼看不到人间的种种不平等和百姓的种种苦难,虽然身为大学教授,并被尊为学者,其实对于中国,是根本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偶尔写写文章或高谈阔论,也只能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罢了。所以我倒有几分感激我一家现在过的穷日子,它使我从故纸堆里跌到了现实中,于是使我的眼看到了现实中的眼泪,血和水深火热,使我的耳听到了诅咒、哭泣和哀号,而我也于是获得了对中国的发言权!我死之日,我将有幸对自己说,我不是一个一生麻木不仁的中国人!我的儿女们,也会不再从小是少爷和小姐,他们对中国具有比我更清醒的认识!……”

  对方:“昆明学生组成劳军服务队,慰问国军第五军,据说几天以后,邱清泉军长将举行座谈会,与大学教授及社会名流共议国事,若邀请了先生,先生会赴会么?”

  闻一多:“我生平从未与军人打过什么交道,但是今天的闻一多,恰有许多困惑要当面请教于军方的人士,那便当然会去……”

  国民党第五军军部。

  军长邱清泉:“诸位都对我们军方提出善意的询问,兄弟我也做了回答。如果诸位再无话说,兄弟是否可以宣布开饭了呢?”

  “我还没说话,我有话说!”闻一多站了起来,一时文武双方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闻一多义士般地向邱清泉一抱拳:“既然邱军长以‘兄弟’二字自谦,那么闻一多便斗胆也以兄弟身份放言无虑了!”

  邱清泉:“久仰闻先生清名,有什么话但讲无妨,这里毕竟只是昆明,还非重庆。”

  闻一多:“兄弟不过一介布衣,不懂军事。以前我们还以为国军的节节败退,总有些战略上的考虑在其中。现在听了各位长官的报告,似乎听出战略上其实也是毫无办法的,败退原已是纯粹的败退,而且敌我双方的伤亡为一比六七,大多数军队不能获得营养和给养的供给,战死之兵,还远不如死于军队黑暗情形和疾病瘟疫的人多,所以我只差要在街上号啕大哭!于是兄弟不免作如是之想——那么除了革命这唯一的一条路,中国还剩下另外的什么路可走了呢?……”

  满堂寂然。

  闻一多还欲继续说下去,邱清泉忽然站起,大步走向闻一多。

  邱清泉走到闻一多跟前,举起了一只手:“端茶来!”

  下级军官充当的戎装侍者用托盘端着一杯茶迅速走至邱清泉身旁。

  邱清泉:“两杯嘛!”

  于是又有戎装侍者端来了一杯茶。

  邱清泉擎起一杯,注视着闻一多大声地:“闻先生年高德劭,爱国热忱真诚可嘉。来,让我们以茶代酒,干此一杯!”

  闻一多犹豫一下,也擎起了另一杯茶,二人轻轻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邱清泉放茶杯时小声地:“既然已是兄弟相称了,还望闻先生之言语,能够多少照顾在下的身份。”

  闻一多轻轻放下杯道:“闻一多德并非劭,年亦不高,只不过近来胸积块垒,想说真话而已。但邱军长希望兄弟照顾一下他的特殊身份,考虑到蒋委员长对于昆明的民主空气已大为紧张,且心怀恨意,甚而多次指责龙云主席怂恿赤化学运,兄弟也就只有点到为止,话到唇边留三分了!……”

  昆明街头的报童奔跑叫卖:“看报看报!清华闻一多、潘光旦等教授严厉批评时政!”

  重庆。

  臧克家在给闻一多写信。

  近重庆传闻,我师公开话语,文词激烈,矛头直指当局,我心悬甚……

  闻一多的回信。

  克家,你们那边在盛传我被教育部解聘,此不属实。你在诗文里赞我的话,我只当是策励我的。我当不辜负朋友们的期望,此身别无长物,既然有一颗心,有一张嘴,头脑里还有思想,那么讲话定要讲个痛快。但也不希望朋友们替我过事渲染,我并不怕闯祸,但出风光的观念我却痛恨!……

  闻一多家—— “眸子斋”。

  闻一多一手拿着馒头啃,一手在磨石章。

  敲门声,很轻的敲门声……

  闻一多没听到。

  门开了,进来二男一女三名学生;屋子太小,他们只有站在门口,望着闻一多背影。

  闻一多未觉,啃一口馒头,不停止地磨着,桌角放着十几块待磨的印石……

  那名女生:“先生……”

  闻一多这才转身,意外地:“同学们……你们,找我有事么?”

  一名男生:“先生,许多同学委托我们来看看您,并要求我们转告您——要求您爱护自己一点儿,因为今天讲真话的人太少,我们实在是经不起敬爱的长者的损失……”

  闻一多望着诚挚的学生们呆住,缓缓放下了手中印石。

  “人无论对他人还是对国家,总有心有血。我不懂政治,可我懂得,做人在必要之时要有起码的态度和立场。中国已成这样,我已经活了四十六岁了,还须处处谨小慎微地考虑个人的安全么?谢谢同学们,但也请你们转告大家,我已没什么可怕的了……”

  印石在磨石上磨啊磨。

  门又“嘭”地开了,立鹤闯入。

  闻一多吃惊地:“立鹤,你怎么不能轻轻地开门?”

  立鹤将一份报“啪”地往桌上一拍:“你自己看!”

  闻一多拿起报看。

  立鹤:“居然登报替自己大做广告,刻一枚印章也要素价数千元,一万元!”

  闻一多:“一万元也只能买二斤次米!”

  立鹤:“可你别忘了你是大学教授,不是什么小手工业者!”

  闻一多:“这是我的正当副业,我并不以此为耻!”

  立鹤:“但你这就不算是发国难财么?!”

  闻一多:“放肆!别忘了你在跟你父亲说话!”

  立鹤:“我学你,直言不讳!”

  闻一多“啪”地扇了立鹤一耳光:“你!……”

  高真闻声赶来:“立鹤,是你不对!你不问个明白,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父亲?……”

  立鹤:“报上的广告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还用再问吗?同学们嘲笑我是小工匠的儿子!……”

  立鹤一挥手,将桌角印石全部扫在地上。

  闻一多又“啪”地扇了立鹤一耳光。

  立鹤瞪父亲片刻,转身欲跑,被高真扯住。

  高真:“你爸爸也不只是为解决咱们一家的吃饭问题,他也是为了响应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紧急号召,一心赶快刻出这一批印章,早点换成钱,好捐了援助那些贫穷交加的作家、诗人们。其中还有写过不少童话的张天翼啊,你不是读过他的小说吗?……”

  立鹤一时自悔不已。

  闻一多一指:“立鹤,我忘不了你今天怎么对待我!”

  高真:“哎呀,你不是已经打了他了么?你们父子俩平时那么互亲互爱的,你真往心里去呀?……”

  立鹤弯腰一枚枚捡起印石,整齐地放在桌上……

  立鹤:“爸爸,原谅我。”

  闻一多一转身。

  立鹤从背后搂住了闻一多的腰:“爸爸,求你原谅我……”闻一多不说话,眼角溢出了泪;但他的双手,握住了儿子搂在他身前的双手……

  晚。

  “眸子斋”的小窗口亮着昏暗的灯光,闻一多在灯下制印的身影——由于近视,他的头伏得很低,那样子确乎的如一位一丝不苟的老工匠……

  “眸子斋”传出闻一多越来越剧烈的咳嗽声……

  卧室。

  闻一多的咳声惊醒了高真;高真坐了起来,咳声继而也惊醒了她身旁的两个小儿女。

  高真:“爸爸咳得这样凶,我去给送杯水……”

  高真离床,倒了杯水,双手捧着往“眸子斋”走。

  高真在“眸子斋”门口碰到了已候于此的立鹤、立雕……

  立雕埋怨立鹤:“都是你把爸爸气的!”

  立鹤:“妈,我替你给把爸爸送去……”

  高真:“你们睡去,都睡去!我一个人照顾他就行……”

  “眸子斋”内,闻一多咳得放下了印章和刻刀,伏在桌上。

  高真捧杯进入,置杯于桌角,柔声地:“一多,喝杯水休息,明天再刻……”

  闻一多端起杯一口气喝光了水,放下杯说:“明天还有明天的事,再说募捐的朋友们等着这批印章早日刻定呢……”

  闻一多又拿起了印章和刻刀。

  高真望着丈夫,明知劝止也是徒劳,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扯下披在身上的衣服,轻轻披在丈夫身上。

  闻一多头也不抬地:“我只不过咳了几声嘛,没什么事的,这不是喝杯热水压压就好了吗?”

  高真:“我想陪你待一会儿……”

  闻一多仍头也不抬地:“这屋子太阴太凉,你把衣服披给我了,自己不是也会感冒的么?听话,快走……”

  高真欲离不忍。

  闻一多:“听话啊,你站在我身边,我还怎么刻得下去呢?……”

  门开着一道缝,立鹤、立雕的头探入,目光心疼地望着他们的父亲。

  李公朴家。

  楚图南、李公朴、张光年等在李公朴家举行“文艺的民主问题座谈会”……

  李公朴:“遗憾的是,一多因病没有参加我们这一次座谈会。图南兄,光年兄,会后我们一道去探望探望他,并且要把他的意见记录下来……”

  楚图南、张光年点头。

  闻一多家。

  闻一多坐卧在床上,怀抱着一块用毛巾包着的什么东西。

  李公朴:“一多,你宝贝似的抱着不放的那是什么啊?”

  闻一多苦笑地:“身子发烧,胃也疼,高真她就烧热了一块砖让我抱着,一来可以发发汗,祛祛寒,二来也可以暖暖胃……”

  楚图南:“嫂夫人真是智慧之人啊!”

  闻一多:“她哪里有这等高级的智慧,还不是向街坊百姓们请教来的法子!”

  张光年:“这法子虽然好,但还是不可以替代了药。一会儿我们去给你抓几副药。”

  闻一多:“大可不必。省下那点儿钱,还莫如捐给其他贫病待救的朋友们。”

  李公朴:“一多啊,你自己何尝不是我们这样的一位朋友呢,这一点我们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的。”

  楚图南:“而且是我们全国鼓呼民主反对专制的知识分子们,最倚重又最不可或失的一位朋友。”

  张光年:“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

  闻一多:“不要再赞许我了,我是很听不得别人当面赞许的。”

  盯着桌上的小纸包,话锋一转,孩子似的“你们带给我的是什么好东西啊?也不打开让我看看!”

  于是李公朴起身走过去,将三个小纸包拿到床边,一一打开——一包蛋糕,一包红糖,一包茶。

  闻一多惊讶地:“上帝啊,果然样样是好东西!”捧起包茶的纸包,闭了双眼深闻一下:“好香!都快忘记世上有茶这种珍贵的东西了!”

  楚图南、李公朴、张光年皆笑。

  闻一多放了包茶叶的纸包,又拿起一块蛋糕塞入口中,边吃边道:“这真是幸福的时刻啊!小病上身,有朋友来看望,且带了诸样久违又好吃的东西,不亦乐乎?”

  三人又笑。

  李公朴捧起了包蛋糕的纸包相递:“一多,再吃一块!”

  闻一多舍不得地:“不吃了,解解馋就行了!”大呼:“高真!高真!”高真进入,对楚图南们说:“瞧你们来了他这高兴劲儿!”

  闻一多:“我之高兴,还因朋友们带来了这些好东西嘛!快拿去收好!蛋糕要对孩子们进行分配;红糖要留给小女儿每天喝粥时加点儿,她需要补补血气;茶叶嘛,咱们自己别享用了,留着招待客人们!……”

  高真诺诺连声,一一包起纸包带出。

  李公朴:“一多,关于文艺的民主问题,我们想把你的看法整理一下,传播给更多文艺界的朋友们!”

  闻一多:“公朴,你所说大家的发言,我大体上都是同意的。谈到文艺家和民主运动的关系,我认为,一个文艺家应该同时是一个优秀的中国人。就目前中国的情形来看,恐怕做一个优秀的中国知识分子,比做一个出名的文艺家更重要。在根本没有什么民主的现在,一名文艺家或一名中国的知识分子,有意或无意地逃避了鼓呼民主的使命,恐怕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名真正的中国人的……”

  三人频频点头。

  闻一多指指桌子,楚图南回头望了一眼,问:“什么?”

  张光年:“还能是什么?烟斗呗!”

  李公朴起身去拿。

  楚图南:“别给他!嫂夫人惯着他,我们可不能惯他!”

  张光年:“同意!”

  李公朴止步,望着闻一多不知如何是好。

  闻一多:“我不真吸,只是叼着嘛!”

  李公朴:“他只叼着,就依了他,也不能算是惯他。”拿了烟斗递给闻一多……

  闻一多:“还是公朴兄厚道。”

  楚图南看着张光年说:“看,我俩倒显得不厚道了!”

  二人摇头而笑。

  闻一多:“没有民主运动的实践,一定创作不出民主主义的作品;在没有民主的时代,从知识分子的文章中和文艺家的作品中,竟丝毫也看不出对民主的期盼和向往,那么全部拉倒去!假使在民主的国家里,我们自己如果不做民主的战士,由于社会周围充满了民主的空气,文艺家也还可以用观察来弥补。在中国没有这种空气,所以,如果我们自己不投身到争取民主的大运动中去,我们的文章,我们的文艺作品,就不可能真正具有民主的思想!……”【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