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缪斯之子 >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军号声……

  小村渐现于晨曦之中,显见其房屋的破败和景象的贫困。夜降薄雪,这儿那儿,呈现着如细盐般的白色……

  一扇歪斜而朽旧的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探出一个孩子的头,小脸脏兮兮的,像个大花脸。

  孩子迈出了门,一步步走向柴草垛……

  孩子站在柴草垛前,柴草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把孩子吓了一跳。

  闻一多站起,推草垛中的同学们:“同学们,已经吹号了,该醒醒了……”于是草垛一阵骚动,从中先后钻出几名男生。闻一多和学生们在河边洗漱。一名妇女走到河边,就在闻一多身旁汲水……

  闻一多从头到脚打量着妇女——面容憔悴,衣衫褴褛,鞋上缝了片白布,鬓角插白纸花。妇女担水离去,一步三晃,显然体虚质弱,力不能支。一名男生望着妇女担水的背影,像是在告诉闻一多,又像在自言自语:“夜里,我们就是缩在她家的柴草堆。”

  学生们在那妇女家门前集合整队。一男学生向闻一多报告:“报告辅导委员,三中队人数清点完毕,全部到齐……”

  闻一多:“你留一步,其他同学先走。”

  闻一多从兜里掏出一卷钱塞给留下的男生,指着那妇女的家门低声说:“去,送给这户人家……”

  闻一多和那男生大步匆匆走向村口,追赶队伍。

  一条狗冲向一幢没窗没门的房舍的残垣断壁吠叫不止,引起闻一多的注意。

  “走,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进入了残垣断壁,见一个角落铺满枯草,草上向隅蜷缩着一个人,身上蒙头盖一小片毯子。

  闻一多走到那人跟前,蹲下,轻缓地掀开毯子一角——那人竟是吴扬。

  男学生:“不是我们大队的同学。”

  闻一多:“我认识他。虽不是我们清华的,却也许是北大的,或南开的……”

  伸手一摸吴扬额头,吃惊地:“他在发高烧”。

  男学生:“先生,几个大队显然都向前开拔了,我们可拿他怎么办呢?”

  闻一多:“反正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丢在这儿不管。”想了想,又说:“昨天有两辆载行李的卡车坏了,现在一定还在我们的后边,你快去公路上堵住一辆!……”

  男学生:“这……”

  闻一多:“这什么?还不快去!……”

  男学生:“可我连样能自卫的东西都没有……”

  闻一多:“你怕什么!此刻天已大亮了,你又是名清贫学子,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即使真的出现了土匪,那也绝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那男学生“啪”地一个立正:“是,先生,我去了!”

  男学生离去,闻一多将吴扬上身抱起,使之靠在自己怀中。

  闻一多:“吴扬,吴扬!”

  吴扬缓缓睁开了双眼。

  吴扬:“闻先生……”

  闻一多微笑了:“放心,我已经让人到路上截拦行李车去了。”

  吴扬:“我从昨天早上就开始发烧了。本来是安排我坐在行李车上的,可昨天夜里我下了一次车,结果……我以为人和车都朝前去了……以为,我会死在这儿……”

  闻一多:“别胡思乱想,缺了一个人,一经发现,必定会沿途往回找你的……”吴扬微微点头,闭上了双眼……

  闻一多:“吴扬,你看那儿,阳光照得挺温暖的,我要把你身下的草抱些过去,还要你撑着站起来,走几步,和我坐到有阳光的地方去……”

  吴扬:“先生,我听您的……”

  闻一多使吴扬靠墙坐着,接着将草抱向阳光照着的地方。闻一多架着吴扬一臂,助其站起,走到那儿,先扶吴扬坐下,然后坐在吴扬身旁。

  闻一多:“吴扬,你烧得很高。别靠墙,墙太凉,靠我胸前……”

  吴扬:“先生,那我就不客气了……”

  闻一多扯了他一下,于是他顺势靠在闻一多怀里。

  吴扬:“被阳光照着的感觉真好,学生靠着老师胸前的感觉更好……”

  闻一多掏出烟斗叼在嘴角,接着掏出火柴,却没划火,犹豫一下,又欲揣起……

  吴扬闭着眼睛说:“先生,您要吸,就吸。您上课时还吸过烟斗呢,我们都习惯了那一股淡淡的烟味儿……”

  闻一多:“那,我也不客气了”。这才划火柴点着了烟斗。

  吴扬闭着眼睛又说:“先生,您怎么去了清华?”

  闻一多:“你们青岛大学的那一批学生当年驱逐我,我只有败走清华了嘛……”

  吴扬:“当年我们血气方刚,还没有学会正确地理解别人对我们的爱护。”

  闻一多:“不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后来又有了些什么经历?”

  吴扬:“我后来流落天津,在南开当上了一名校工。不久,凭一篇文章,南开破例录取我成了中文系的一名正式学生。”

  闻一多欣慰地:“唔,那是一篇什么内容的文章?”

  吴扬:“我不说,您怎么也猜不到的……”

  闻一多:“我有自知之明,所以问你。”

  吴扬:“那是一篇分析屈原人格及《离骚》文学价值的文章,内中窃取了您在课堂上对我们阐述的一种观点。记得您曾对我们说过这样一段话‘一个历史人物的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与时间成正比的。时间愈久,偶像化的程度越深,而离事实也愈远’。在今天,我们所言的屈原,已经变得和《离骚》的作者不能并立了。你若认为《离骚》是这位屈原作的,你便永远读不懂《离骚》。你若能平心静气地把《离骚》读懂了,又感觉《离骚》的作者不像是世人心目中的屈原了。你是因你自己的偶像崇拜的热忱困惑了。事实上,一部《离骚》,宣泄胸中块垒最合事实,洁身哲学也不悖情理,唯忧国投江之说牵强,然偏是此说流传最广,势力最大……”

  闻一多:“吴扬,我们不谈这个话题了好么?”

  吴扬:“是您对我写了一篇什么文章感兴趣的。”

  闻一多:“谈不到什么兴趣,只不过想找话跟你说而已。”

  吴扬:“难道您对我剽窃了您的学术观点就毫不在意么?”

  闻一多:“你言重了。老师在课堂上讲的观点,如果学生听了觉得也有些道理,又经过自己的独立思考,最终接受了,那其实就已经变成了自己的观点。对于屈原及其《离骚》,我从不敢自认为我的研究便一定是正确的。文学的现象,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我倒是常常反躬自问是否言之有理,唯恐谬种流传。但对于历史中的某些人物和事情的真伪提出质疑的态度,我确乎是严肃的,认真的。我希望你们学生所接受的是这一点而已……”

  吴扬:“先生,能够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遇到您,我真是万万没料到啊!”

  闻一多:“我也是”。

  吴扬:“其实,我何尝又不想谈点儿别的呢?”

  闻一多:“那就谈你最想谈的话题。”

  直至此时,吴扬始终闭着双眼。分明的,他一边的眼角,流下了泪水……而闻一多的目光,始终望着残垣断壁的外边,目光凝视之处,远远的有一株死树,可见枯干上挂着一串纸钱,随风摇摆。

  吴扬忽然一转身,抱住了闻一多,将脸埋在他肩上,哭道:“其实我最想谈的是赵晓兰……”

  闻一多:“我也是啊!”

  吴扬:“她是那么爱我!”

  闻一多:“我知道。”

  吴扬:“如果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死……她竟死得那么惨……”

  闻一多:“吴扬,别这么想了。归根结底,是我们所生逢的这一个苦难多多的年代害死了她……”

  吴扬:“先生,为国家,为民族,为自己,我这样的青年,究竟该怎么做,做些什么啊!我不明白,我不清醒,晓兰她因为爱我而死了,我却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不清醒。”

  闻一多:“曾几何时,我也像你问我一样,问过别人。可是直到现在,我自己也还是不明白,不清醒。连对国家,对民族,对你们青年的爱,都是那么的矛盾,那么的冲突,却又那么不情愿便自行泯灭了此一份真爱……”

  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

  “先生,我把行李车拦到了!”去拦车的男生随声而入,见了吴扬和闻一多在一起的那种样子,不禁一愣……

  吴扬已经坐在行李车驾驶室里了。

  闻一多叮嘱司机:“前边七八十里便是沅陵县城了,你要将这一名学生直接送到县城里的医院去,等他打了一针退烧药,再送他回他那个大队的驻地。这是我以辅导委员的身份交给你的一项任务,明白吗?”

  司机:“闻先生放心,我一定完成好这个任务。”

  闻一多绕过车头,走到了车门的另一边,语重心长地对吴扬说:“吴扬,你不是特别崇拜鲁迅先生吗?那就要记住,鲁迅先生之骂人,是为的使人不敢做坏事。在当今之中国,一个人即使刀架在头上,也不可做危害国家,危害民族,危害同胞的坏事。这是我们一个有民族良心的中国人起码应该做到的,也算是我对你刚才最后那番话的回答。再多么神圣的道理,连我自己的头脑里,现在也还是没有的……”

  闻一多的话,说得特别诚恳。

  吴扬点头。

  闻一多:“你现在既是学生,那就暂且安心于学。或许你有一天会去前方直接保卫国家,但你那时将不同于别人,你将不但有勇敢,还有文化。你将不仅是一名士兵,还是一名抗敌救国的宣传鼓励者。中国尤其需要这样的士兵……”

  吴扬:“先生,我一定铭记您的话。”

  卡车开走,闻一多和那一名男生目送卡车转弯消失。

  那名男生:“先生,您教过他?”

  闻一多:“是的。”

  那名男生:“那,他一定是您的得意弟子了?”

  闻一多不语。

  那名男生:“但愿意我以后,也能成为您的得意弟子”。

  闻一多自言自语似地:“但愿我以后,知道怎么爱你们这一批中国苦难年代的青年,才算真爱。”

  那名男生一时不解闻一多何出此言,疑惑地望着他。

  闻一多:“我们已是掉队之人了,得加快步子赶上去了……”

  贵州省境内玉屏县。

  在县城的街道旁,他们看到了一则布告:

  查临时大学近由长沙迁昆明,各大学之学生徒步前往者,今日可抵本县住宿。本县无宽敞旅店,兹指定城乡内外商民住宅,统为各大学之师生住宿之所,民众或商民,际此困难严重之时,对复兴民族之领导者——各大学之学生,务须爱护备至,将房屋腾让,打扫清洁,欢迎入内暂住,并予以种种之便利。特此布告,仰望商民一起遵照为要……

  闻一多及学生们,在一县民的引领下,来到一处破庙宇前。

  县民:“先生,可住的民宅商宅,都有先到的学生住满了,就只能委屈您和您的这些学生们,今晚住宿此处了。”

  闻一多:“这已经很好了,你去。”

  县民离去。

  闻一多吩咐:“大家去将各自的行李取来,看哪儿有稻草,最好弄来些。”

  学生们四下望着,都没动。

  一名男生忽然愤愤地:“凭什么先到的就可以住民宅商宅,而我们后到的就该住这破庙?怎么不替我们预留下几处好的住宿地方?”

  于是,学生们七言八语起来:

  “就是,我们还是清华的呢!没有清华,哪里还称得上什么联大?”

  “入住民宅商宅,今晚就不必我们自己起火做饭了!”

  “当然,布告上不是写了么?务须爱护备至,并予以种种之便利!”

  “听说,别的大队的师生,还有被县里请去洗尘的呢!”

  “我们不住这儿,住这儿我们清华师生也太没面子了!打听清楚县里在哪儿请客,我们都去骚扰一番!”

  “对!对!……”

  闻一多突然厉声地:“都给我住口!”

  一时肃静。

  闻一多:“刚才大家说的是些什么话?那布告上还写着,际此困难严重之时,我们在这个县的人民心目中,乃是复兴民族之领导者!我们竟说出方才那种话,我们像么?我们还配是么?说的人不应该自己感到羞愧么?……”

  七言八语过的学生们一个个低下头。

  闻一多:“县里为师生代表洗尘,那是一种热忱之表示,大家难道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了么?难道这个县还该为我们数百人设下了桌桌宴席不成?别忘了我们一路上看到的是些什么景象,难道不是我们走到哪儿,日本人的飞机炸到哪儿么?我是五位辅导委员之一,我不是没被请去赴宴吗?我不是今晚要和你们一块儿吃在这里,住在这里的吗?!……”

  学生们纷纷地:“先生,别真生气。”

  “先生,我们知错了。”

  “先生,您请先坐这儿休息,我们去取行李,我们去弄稻草,我们来张罗做饭……”

  晚。一轮明月,悬于庙院当空。

  庙内地上,庙外台阶上,横七竖八睡满了学生。

  靠在庙中柱子旁闻一多,借着手电光亮在写家信:

  父母两位大人:

  自桃源县合舟步行,凡月余,今始达贵州境内玉屏一县,途中饮食起居,尤多此生从未尝过之滋味。每日六时起床,实则无床可起,天将亮未亮,草草盂漱,即进早餐。在不能下咽之状况下必须吞干饭两碗,因在晚七八点钟前,终日无饭,仅中途正午稍作休息,可吃块干粮,喝几口水而已。投宿经验,尤为别致,往往与家禽家畜同栅而卧,可见天上星月……

  闻一多没有写完。手电筒掉在地上,仍亮着,它那微弱的光,照着乏极困极便那样子靠着庙中柱子合衣睡去了的闻一多。

  军号声。

  闻一多及学生们醒来。

  一男生从地上捡起电筒递给闻一多:“先生,您的电筒。……”

  闻一多:“糟糕,昨晚没关,电都耗完了。”

  一女生:“先生,你夜里打着电筒在写什么啊?”

  闻一多:“给老父老母写一封报平安的家信。”

  猛然想起地:“咦,我写的信呢?”目光四下里寻找,并问:“谁看到我写的信了?谁看到一页写满字的纸了?”

  一男生掀开被子起身,从被窝里发现了闻一多没写完的信,却已被他的身子压皱得不成样子,而且破了……

  那男生不好意思地:“先生,这就是?不知怎么到我被窝里了,真对不起……”

  闻一多接过信,垫抚平了,一边说:“不怪你,不怪你,怪我自己。”

  闻一多说着,从兜里摸出笔,垫膝添上了一行字是:“又将前行,余言后再禀。”

  学生们已经整队在庙前。闻一多拿着信封高声问:“哪位同学有胶水?请借一用,人情后补!”

  学生们摇头皆笑。

  闻一多沮丧地:“唉,父母又要隔许多日子才能收到我这封信了。”

  两名女生悄议:“闻先生可真是个大孝子,都四十出头的人了,这艰苦途中,还每到一地就给老父老母写封信报个平安……”

  一男生:“先生,胶水我们肯定是没有的了,糨糊行不行啊?”

  闻一多一喜:“行,行!当然行,求之不得!”

  那男生:“您等着!”跑出队列,跑入庙中。

  闻一多:“请同学们陪我等一会儿……”

  那男生从庙里跑了出来,径直跑到闻一多跟前,向他伸出一只手,掌心竟是一小撮米粒……

  闻一多:“这……”

  那男生:“我想从咱们做饭的灶炕那儿肯定能找到点儿,果然就找到了……”

  闻一多:“可是……”

  那男生:“这虽然不是糨糊,是米粒儿,但却可以自制成糨糊的……”

  闻一多:“噢?怎么制,快教我。”

  那男生:“伸出您的手来。”

  闻一多乖乖伸出了一只手,那男生将米粒抹在闻一多手心上。

  学生们望着,窃笑……

  那男生:“先生,吐点儿唾沫!”

  闻一多:“噢?”不禁抬头望学生们……

  学生们一个个忍住笑,扭头不望他。

  那男生:“吐呀!”闻一多转过了身,背对学生们,瞧着手心上的米粒,犹豫一下,吐了点儿唾沫。

  闻一多向学生们转过了身,伸手给那男生看:“吐了。”

  那男生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弄米粒,弄成糊状后,将手指在闻一多手掌上反复抹干净,之后郑重地:“看,自制糨糊成功了!别忘了您当众说的话,人情后补!”

  闻一多瞧着手心糨糊说:“谢谢指教,我是不会食言的!”

  那男生得意洋洋地归列。

  学生们望着闻一多,一个个笑得不行。

  闻一多及学生们走过县城,小街两旁站立着观望的商民。

  闻一多在一邮筒前驻足,掏出信,看了看塞入邮筒,耳边同时听到了几声议论:“这一批大学生真不错,虽然成群结队的,却不欺商、不扰民,蛮有纪律的嘛!”

  “是啊,像当年经过的长征红军”。

  “就是有一点不像红军……”

  “哪点?”

  “红军当年一开拔就唱歌,他们怎么不唱歌啊?”

  闻一多若有所思地循声望去。

  闻一多走向一个小铺子,问:“老乡,有烟丝吗?”

  柜台内的老汉回答:“没有烟丝,有烟卷儿,先生买一包?”

  闻一多:“好,买一包。”

  老汉找钱时,闻一多又问:“红军曾路过此地?”

  老汉:“那是,对老百姓可好了,秋毫无犯啊!还在几十里外与国军打过一场大仗呢!”

  闻一多:“噢?谁打败了谁?”

  老汉:“胜负乃兵家常事,莫以成败论英雄嘛!”用手一指:“那南郊青龙山下,后来还修了一座纪念塔,纪念国军第四军第五十九师的剿匪阵亡将士,但我们老百姓就偏在那塔基周围挖土,说是为托坯、铺路什么的,其实,是因为看着碍眼,恨不得那塔哪一天倒了。有一天,果然就倒了……”

  老汉将找的钱交在闻一多手中,笑了。

  闻一多:“老百姓为什么要那样呢?”

  老汉:“听您先生这一问,就知道您一点儿也不关心国事!成百万的国军不去打日本人,搞得中国今天丢一个省,明天又丢一个省,却整日整年地忙着打自己人,还要说是什么剿匪!红军怎么了?不就是主张抗日,减租减息,到了哪儿开仓济贫,斗争土豪劣绅、恶霸地主么?老百姓一比,不是就眼明心亮了么?……”

  闻一多又陷入了沉思。

  老汉:“先生,钱已经找在您手里了。”

  闻一多猛醒地:“哦,哦,老乡,后会有期,多谢你对我讲了一些我从前不知道的事……”

  闻一多赶上了学生们的队列,与学生们一起走在山路间。

  路两边,用油漆刷写于岩壁的红色标语,虽经风蚀雨淋,依然醒目。

  闻一多及学生们,一边走一边新奇而肃然地望着……

  “同学们,我们为什么一路只默默地走呢?为什么不唱歌呢?”

  “先生,可是您叫我们唱什么呢?我们在北平听惯了的那些歌,能唱成行军的歌曲吗?”

  闻一多一时语塞,不知再说什么好。行军的气氛,却更加沉闷了……

  闻一多耳畔仿佛又听到了商民的议论及卖烟老汉对他说的话:

  “是啊,像当年经过的长征红军……”

  “红军一开拔就唱歌,他们怎么不唱歌啊!”

  一名女生小声问:“先生,我唱一首昨天刚刚学会的歌行么?”

  闻一多:“行啊!快唱来让我们大家听!否则,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了似的……”

  那女生,踏在一块大石上,高歌起来:

  田里大麦青又青,

  庄主提枪敲穷人;

  庄主仰仗蒋司令,

  穷人只盼老红军!

  学生们一片呼喊声:“好!再唱一遍!”

  山上大树青又青,

  棵棵都像咱红军,

  老蒋要伐伐不尽,

  冬去春来树更青!

  ……

  队列走向一个小村。

  一农舍前的平地上,闻一多及学生们吃着干粮,听一位老乡在摆关于红军的“龙门阵”:“老天爷在上,我有一句假话遭五雷轰顶!红军那千真万确是老百姓的队伍!纪律严明,官兵平等,不拉夫,不抓壮丁,要不怎么叫秋毫无犯呢?我还见过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呢,都穿着和兵一样的军装,说话那个和气,一点儿架子都没有!在我家里打了一次尖,吃的那是什么呀!野菜汤糠窝窝,临走还非留下一块大洋!我这一辈子,那是第一次手里接过一块大洋!哪儿舍得花呀,舍不得花嘛!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给的嘛,要传下个纪念性嘛!可是红军前脚走,老蒋的兵后脚就追到了,把我最后一个小儿子也抓了丁,把那一块大洋也抢去了,还说我‘通匪’,把我吊起来毒打了一顿。”

  学生们一个个听得发呆。

  那一男一女两名记录的学生也忘了记录……

  闻一多指着说:“记呀,记呀!世界上有另一种碑,那就是口碑!口碑是无形的,但却不会像有形的碑那样,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塌倒!口碑也是一种伟大的碑……”

  安顺县城内的县立中学。

  县立中学的一位老先生在向县中学的学生们介绍闻一多:“同学们,这位闻一多先生,现今是清华大学的中文系教授,如果不是清华迁校,我和你们一样,也就无缘见到他。将来,你们中有考入清华中文系的,那么就可以有幸做他的弟子了。今天本校长特将闻教授请来,为大家做一场关于诗文的报告,大家鼓掌欢迎……”

  掌声中,随闻一多一道去的一名男学生站起,迫不及待地:“大家先不忙鼓掌,不忙鼓掌。刚才贵校长对闻先生的介绍,还远不够全面……”

  闻一多愕然而又不满地望着他的学生。

  老校长略显尴尬地:“闻先生,老朽口拙舌笨,必有言语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闻一多:“前辈,一多受此郑重礼遇,已觉汗颜至极了。”

  那名男学生却自顾喋碟不休:“我的老师闻先生,他不仅是清华大学的著名教授,而且还是当今研究古典文学的大学者,还是当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诗人!我这样具体一介绍,你们难道不该敬仰他么?如果你们中,竟然有谁还没读过他的诗,那么就应该赶快找到他的《红烛》、《死水》两部诗集读一读,再不读可就是人生的大憾……”

  闻一多突然生气地:“够了,你话太多了!”

  那男生一时不知所措。

  闻一多缓和了语气扯扯他又说:“快坐下,喝几口茶,吃块点心。我已吃了一块,这点心很好吃……”

  那男生怔愣地坐下,抓起了一块点心。

  闻一多站了起来:“不错,我曾写过一些诗,当年很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但是现在,我已经多年没写诗了。为什么呢,因为我对自己写过的那些诗,都很不满意起来。也因为许多比我年轻而爱诗的人,他们写的诗更富有生活的气息,更富有叩问时代和人性的诗性。所以,我现在主张,困难期间,没有不甘屈服的号召力,没有催人奋进精神的诗,是不可以当成好诗介绍给青年的……”

  掌声。

  闻一多和那名男生行走在返回住地的路上。

  那名男生:“先生,刚才,您是否生气了?”

  闻一多站住,坦率地:“是的。”

  停顿一下,又说:“不但生气,而且,特别地生气。”

  那名男生:“先生,那么现在我请求您的原谅。其实,我只不过是出于对您的……”

  闻一多用手轻轻拍着他胸口说:“你的好意,我当然理解。但你不该当众将我的声望抬得那么高,我只不过写过一些诗罢了,有你说得那么了不起么?在别人眼里,你我不仅一师一生,还代表着清华,明白么?清华学子在公开场合当面谈到自己的老师时,得意之态溢于言表,人们或许会认为我们清华的学风轻佻浮夸的……”

  那名男生:“先生,我再也不了……”

  闻一多:“但我主要不是生你的气,听你那么一介绍我,我反而生自己的气了。困难当头,我本是应该更直接地为抗日救国做一些大声疾呼的事情的,可我却反而一头钻进了故纸堆里,个人境况稍安,便乐此不疲,以细琐之学问津津乐道。而这一路上才终有另一番所见所闻,所感所悟,真的想大声疾呼了,却被预先禁止莫谈国事,莫传播什么亲共的思想!红军的巨大影响,早已像种子一样种在了老百姓心里,当局者怎么就不知反省,问自己一个为什么……”

  那名男生大感意外,望着闻一多,自己一时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号声传来,有人兴奋地大声宣布:“同学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台儿庄之战,我们中国的军队胜利了!台儿庄守住了!……”

  欢呼声骤起,一顶顶帽子飞上了天……

  僵立着的闻一多,与周围学生们的兴奋形成着对比,然而他脸上已淌下泪。

  几名男女学生围住了闻一多,其中一名女生双手攥住闻一多的一只手,脸上同样淌着泪,却笑着,雀跃地说:“先生您听到了么?我们中国的军队胜利了,台儿庄守住了啊!……”

  闻一多:“听到了,我听到了,我们中国的军队,终于也胜利了一次……”

  篝火旁,男女学生们手拉手,载歌载舞。

  《游击队之歌》《大路歌》《大刀进行曲》的歌声此起彼伏……

  火光照耀着的闻一多,心情喜悦地吸着烟斗。

  一男生:“闻先生,明天再行四十几里,我们就要到昆明郊外了,台儿庄又传来了抗战大捷,您的胡须,该刮刮干净了?”

  闻一多笑道:“不到将日本军队彻底从中国赶出去那一天,我这胡须,是不刮去的!”

  一女生扯闻一多一只手:“闻先生,起来,起来,我们跳嘛!”

  闻一多:“好,和你们一起跳!”

  将烟斗塞给一男生,站了起来。

  那男生吸了一口烟斗,呛得连连咳嗽。

  闻一多瞟见,笑道:“自作自受!”

  闻一多一边与学生们跳着,一边感慨地:“红军中,也有多么有才华的人物啊!这些歌,才是中国目前最需要的歌,不知何日方能有缘一见他们。”

  与他牵着手的女生:“先生,我敢保证,那一天肯定离您不远!”

  一户农家的牛舍内,牛在安闲地吃草,马灯照着几名学生酣然的睡姿,而闻一多在写信。灯光太暗,他的头俯得很低。

  高真吾妻,见字如面:明日,我们就到昆明了,全程三千三百余里,徒步两千六百余里,经过三个省会、二十七县、数百村镇,算明日六十八天。这对我是最重要的一课,终生难忘。但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苦,走累了之后,哪儿一倒都能睡……

  湖北。浠水老家。

  高真又在读信给儿女们听:“现在,一天走六十里路,对我已不算什么事。有时八九十里,也有时多走到一百余里,那就不免与学生们一样叫苦了……”

  女儿:“爸爸真是好样的。”

  高真的目光离开信,望着女儿笑。

  一儿:“别打岔,听妈妈读!”

  高真接着读:

  我最挂念的是鹤雕二儿读书的情况,他们写信都有进步,我很高兴。我也很关心我们的女儿是不是生过了病……

  儿女们彼此相视……

  今天报载我们又打了胜仗,收复了郯城,武汉击落敌机二十一架,尤令人兴奋。这样看来,我们回北平的日子,或许真的不远了!……

  儿女们欢呼起来:“我们就要回北平喽,我们就要回北平喽!打败日本兵!打败日本兵!……”

  高真笑望着儿女们:“小声点儿,小声点儿!……”

  昆明,圆通寺。学生们相聚的热烈情形。各大学校旗招展,清华校旗之下,闻一多与朱自清重逢。

  朱自清:“一多!……”

  朱自清不待闻一多说话,已紧紧拥抱住了她。

  闻一多在朱自清耳边小声地:“自清,几回回梦见了你呀,有许许多多对我们中国的感受要对你说……”

  朱自清双手扳着闻一多肩,端详道:“听说,你的胡须不到抗日最后胜利的那一天,就不刮去?”

  闻一多:“蒋介石终于也肯抗日了,我将下巴刮得干干净净那一天,大概指日可待了……”

  朱自清:“到了那一天,我要亲自替你刮!”

  闻一多:“那么,我的下巴就预订给你了!”

  二人哈哈大笑。【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