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缪斯之子 >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文化的人士们如闻一多者,是那么真诚又是那么一厢情愿地,总想在自身毁败同时惨遭外强蹂躏的国家命运的褶皱里,寻找到哪怕是一小块民族文化得以传承的园土;那一种良好的愿望,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于绝望中看到希望,于无所有中看到光明。”然而现实考验他们的愿望,又如上帝一次次考验摩西……

  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又一次考验着闻一多那早已绷得过紧的神经。

  清华园。

  闻一多阴沉着脸匆匆走在校园里,几名男女生遇见他,向他鞠躬,问好。

  闻一多视若未见,径直走向教室。

  学生们悄悄议论:

  “闻先生他今天是怎么了,以往从不这样的啊!”

  “看来他心里正火着,我们今天还是小心点好……”

  闻一多大步走进教室,“啪”地将教案往桌上一放——几名低着头正在看书的学生吃了一惊;一名正吃烧饼的男生,也不敢再吃,赶紧包起,端端正正地坐好,停止了咀嚼,蠕喉强咽。

  踏铃声而入的几名学生,感到了气氛的不同寻常,一个个低了头溜向自己的座位。

  闻一多严厉的目光扫视着学生们。

  鸦雀无声。

  闻一多:“发生在西安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么?”

  一片静默,无人回答。

  “都说话啊!”闻一多声音中携带着怒气,并拍了一下讲桌。

  全体学生为之一震。

  闻一多情绪激动地:“难道都变成哑巴了么?你们中某些人,不是对政治比学习还热衷的吗?不是三天五天不搞一次学运,兴一场风波,就觉得大学太平静了吗?那么现在,怎么不搞了?再轰轰烈烈地搞它一场啊!怂恿和支持大敌当前时,由中国人自己来杀了自己的国家元首啊!”

  气氛更加压抑,闻一多在轻轻吐气,似乎想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

  “一位国家的将领,居然策动兵变,武力劫持国家元首,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武装叛乱!难道这是在救国吗?难道中国不是好不容易才统一起来,总算有了国家元首吗?如果他死了,那么中国也就不必再想复兴,连在国际上争取外交同情的象征政权都没有了,那么我们统统都退回到民国二十年之前的大混战局面中去!”

  又一名男生腾地站起来,抗议地:“闻先生,难道蒋介石一心剿共,一心内战,致使大好河山一一沦陷的现实,不是中国人有目共睹的事实么?西安之事,不是兵变,而是兵谏,报上写得明明白白,您看清楚了么?”

  闻一多:“但是对于一心灭我中华的日寇,兵谏和兵变又究竟有什么不同?你问我看清楚了报上的文字没有,我倒要回答你,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全部的日寇无一不在幸灾乐祸地笑!世界上另外一些敌视我们中国的国际政客,也都在窃笑,而这就叫做——亲者痛,仇者快!”……

  像许许多多的当时的学院知识分子一样,闻一多以及他们的爱国,依然寄托在对于国民党蒋介石政府的希望之上。因为中国共产党对于他们实在是太陌生的一种政治的力量,而且,超出着他们的一般爱国的理念。那希望,乃是他们的爱国之心所时常祈祷的最后的一丝幻想……

  会议室。

  闻一多在宣读《致中央政府电》:

  此次“西安事变”,事出意外,举国震惊。同仁等服务学校,对于政治并无党派之见,日夕所期望者,厥由国家之兴盛,民族之康乐。军变突起,举国复有陷于混乱之虞,长敌国外患之势,寒前线将士之心,事之可痛,无逾于此。统一之局成之甚难,毁之甚易,辛亥迄今二十余年,姑有今日之局,此局一坏,恐世界大势断不容我再有统一之机会……

  在场教授,肃穆而听,其中亦有朱自清。之后清华大学教授会致电中央政府,力陈出兵西安,迅速平定变乱。

  各大报纸的头条也登出了“中共委派周恩来斡旋‘西安事变一’”、“周恩来已到西安,与张杨两位将军会面”、“蒋委员长不日即可获释、宋美龄亲往西安迎接委员长”的消息。

  在家中看报的闻一多放下报,起身背手走了几步,站住后自言自语:“在中国,于政治的方面,让我闻一多钦佩者,此前尚无。但是今天,事实摆在面前,我闻一多服气了……”

  高真困惑地看他。

  学生宿舍。

  那名退出教室的男生,和那名起身辩论过的男生,二人也正在看报,一读一听……

  读报的男生:“……蒋委员长,昨日在夫人宋美龄及张学良将军陪同之下,从西安飞往南京……”

  门一开,闻一多进入。

  两名男生互相看看,但还是出于礼貌,先后站了起来。

  闻一多:“坐,坐。我来,是亲自向你们承认错误的。一个大事件的发生,原因往往是多方面的,偏激论其一点,殊不客观,亦欠公平。我希望,你们明天仍会坐在我的课堂上……”

  两名男生对视一眼,不禁都微笑了。

  闻一多也欣慰地微笑了。

  教室。

  闻一多环视着学生们,真诚地:“同学诸君,我知道,在某些人士眼里,闻一多未免太是一个自命清流的人。对于政治和党派,我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于是某些人士以为,闻一多变了,连国也不爱了,似乎连匹夫也不如了。许多同学,大约也是对我持此种看法的。我一向殊不介意。因为,对于中国之教育的事业,以及对于民族文化的传承之使命,我除了要求自己‘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确也不太明白,还应以另外的怎样的方式,来爱我们的国……”

  学生们认真地倾听。

  “但是今天,我要公开地说,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们,令我闻一多钦佩之至,实在是钦佩之至!我不是在替共产党进行政治的宣传。我至今没接触过一名共产党人,也不清楚他们的主张,究竟是否是拯救中国的最好的主张。甚至对于他们此前所表现的‘枪口对外,一致抗日’的立场,也是不无怀疑的。但是‘西安事变’的结局,出乎我的意料。无论从古今中外哪一个时代的政治斗争的事例来说,蒋介石的命运,总是凶多吉少的。可结局证明,他却安然无恙返回南京了,仍去当他的委员长!共产党人能不念旧恶,不趁机鼓动诛蒋,反而以德报怨,顾全国家大局,积极斡旋,竭诚保蒋性命,此等以国家和民族利益为重的政治大风度,证明了中国共产党‘枪口对外,一致抗日’的立场,乃是丝毫也不容怀疑的!冲这一点,今后,倘有共产党人来访,闻一多当出门远迎,以上客待之!……”

  学生们全体鼓掌。

  翌年七月七日,日军一手策划了“卢沟桥事变”,炮轰北平城区。

  各大报纸也都纷纷印出了“日军首相近卫文糜召开内阁紧急会议,决定立即增兵华北”、“日军增调十五万军侵华”、“日首相会议决定再动员四十万军扩大侵华战争”的头条消息。

  北平正阳门火车站。

  闻一多抱着女儿,高真拎着行李,在争先恐后的人群中望着列车一筹莫展……

  “闻先生!……”

  闻一多循声望去,见是一名男生。

  男生挤到了闻一多身旁:“闻先生,师母,你们这是……”

  闻一多:“我已在清华执教满五年,学校按规定放我一年假。”

  那男生:“回老家?”

  高真:“是啊,可没想到这么多人,这我们怎么能上得了车呢!……”

  闻一多:“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那男生:“北平不太平了啊,我送我的姐姐也回老家……”

  闻一多:“那你快去帮她上车!”

  那男生:“她已在车上了。先生,师母,你们别愁,跟着我,我有办法……”

  于是那男生在前“开路”,闻一多及高真紧随其后……

  那男生挤到一个窗口前,从窗口爬进了车厢,探出身来接孩子,接行李……

  闻一多及高真已在车内,而那名男生在车下了。

  那男生:“先生的书箱在哪里?”

  闻一多:“都留在学校了,只带了一些重要的文稿……”

  那男生:“先生,无人保管会丢失的!”

  闻一多:“国家的土地一大片一大片地丢失着,教授的几本书丢失了又算得了什么。谢谢你帮我们上了车,我还要叮嘱你几句话。”

  那男生:“先生请讲……”

  闻一多:“时局险恶,望你转告同学们,各自珍重。你们青年人的生命,不仅属于你们,也属于你们的家庭和国家,无论任何情况下,逞一时之勇,作无谓牺牲,都是令人惋惜的啊!即或甘愿捐躯,那也要死得有价值!”

  那男生:“先生请放心,我一定如实转告先生的叮嘱!”

  闻一多:“我多希望一年后我返校时,我的学生一个不少啊!……”

  列车鸣笛。闻一多与车下的学生握手。

  列车已开出了很远,那学生还站在站台上望着;闻一多的手仍伸出车窗外,招摆着……

  武昌磨石街。

  臧克家走来……

  高真端一盆衣服出来,预备晾晒,认出臧克家:“克家?”

  臧克家:“师母,我来看闻先生。师母记忆真好,在北平时,我只去过清华你们的家里一次,没想到师母就记住了我!”

  高真:“快请进!我也只对你们先生的学生有记忆罢了。他见到你,一定高兴极了。”高真引臧克家进入阴暗狭窄的门道,一边大声地:“一多……”

  没人应。

  高真引臧克家走到一极小的房间门前——有限的一点阳光下,闻一多身穿件背心,背对房门,一手扇着破蒲扇,一手在写什么。

  高真:“你看他,一在这儿落下脚,整天就这样。不催,连饭也顾不上吃一口……”

  臧克家小声地:“我们先不打搅他……”

  闻一多放下蒲扇和笔,拿起烟斗,点燃后吸起来。

  闻一多听到响声,回头见臧克家正弯腰捡掉在地上的一本书……

  臧克家直起身时,恰与闻一多的目光相遇……

  闻一多惊喜地:“克家……”

  臧克家微笑。

  闻一多站起,轻轻拥抱臧克家:“克家,克家,我终于又能看到我的学生了,快坐下!”

  然而小小的“书房”中,除了闻一多坐的一张破藤椅,再无可坐之处——臧克家由于一时不知该坐哪里,竟反而拘谨了……

  闻一多:“高真,快拿小凳来给克家坐!”又对臧克家解释:“从北方逃亡过来的人太多了,武汉这一座城市,连租到一处房子也不容易。”

  高真拿着一个小凳出现在门口,却说:“我看,你们师生还莫如到吃饭的房间去坐,那儿怎么也比这儿宽敞点儿……”

  闻一多:“说的是,说的是,有劳夫人前边带路……”

  看得出,臧克家的到来使闻一多极为高兴。于是三人下了窄而陡的楼梯,来到了吃饭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旧得不能再旧的方桌及两把同样的椅子,和两只高脚凳……

  臧克家:“没想到,老师住在这种地方。”

  闻一多:“怎么,认为这儿不配叫做饭厅么?战乱年代,能有这样一处房子住已很不错了。比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毁了家宅,拖儿带女流落街头的老百姓,我实感幸运了。”

  高真:“你们聊着,我去烧壶水,好为你们沏茶……”

  高真离去,二人落座,臧克家注视着闻一多说:“老师清瘦了。”

  闻一多摸摸脸颊:“是么?天热,出汗多,自然是会瘦一些的。”话锋一转,接着关切地问:“我们清华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我们清华的学生们还能正常上课么?”

  臧克家:“自从日本人彻底占领了北平,我们清华和北大两校的学生,哪里还有心思上课呢?连天津的南开大学,也经常受到日军的骚扰……”

  闻一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臧克家:“听说,教育部已经决定,要由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大学,组成临时大学,一道迁往长沙……”

  闻一多:“自己的军队节节退却,百姓又怎么能不纷纷逃亡,大学又怎么能不转移,这也是权宜之计啊!”看着臧克家问:“克家,那么你到武汉干什么来了?”

  臧克家:“许多同学都离开北平,打算等联合大学在长沙成立了再返校,我也就随波逐流了,希望能在上海谋一份赖以生存的职业。”

  闻一多站起来,走到小窗口,默默吸烟斗。

  臧克家:“不知老师对我将有何嘱咐?”

  闻一多:“克家,你是清楚的,我对于学生们动辄卷入政治甚至战局的行动,一向是持保留态度的。但吉鸿昌将军的部队,正在与日军浴血奋战。当今之中国,军人需要楷模,英雄需要人民的支持。如果你有机会见到更多的学生,无论清华的,还是北大的,或别的学校的,请转告他们,就说闻一多拜托大家,去慰问一下为了我们中国的安危出生入死的将士……”

  臧克家:“老师请放心,这一件事克家一定能做到……”

  高真复至,为二人沏茶。

  闻一多:“午饭是不是该丰富一点啊?”

  高真:“这还用你提醒啊?我已经着手准备了。”

  臧克家:“老师,我就不留下吃饭了,那太给师母添麻烦了!”

  高真:“不麻烦。再说他想他的学生,你不留下吃饭,他会生气的。你不怕你的老师生气啊?”

  臧克家笑。

  闻一多:“克家,不但一定要留下吃饭,我的一个侄女今晚结婚,你还一定要作为嘉宾参加我主持的婚礼呢!……”

  晚。某酒楼。婚礼在进行中。

  闻一多:“新郎新娘对拜……”

  新郎新娘刚一转身面对面,灯忽然全灭,一片漆黑,同时响起了凄厉的空袭警报。

  人们顿时混乱。

  黑暗中,闻一多大声地:“诸位,婚礼乃人生大事,不要因为小日本骚扰一下就慌张起来!纵使他们又来轰炸,那也是警报响过半个小时以后之事,我们不是都有此经验了么?而本主持人保证,再有十分钟,再有十分钟,婚礼将顺利结束,请诸位镇定!……”

  于是黑暗中,人影不复混乱。

  闻一多:“请点一支蜡烛来,就一支,哪怕小小的……”

  一支小小的蜡烛点燃了,经一只又一只手,传到闻一多手中……

  闻一多擎举着蜡烛,从容不迫地:“婚礼继续进行,新郎新娘对拜……”

  新郎新娘相向互拜……

  闻一多:“新娘向新郎赠香帕。”

  新娘将手帕掖在新郎衣襟。

  闻一多和臧克家的身影走在武汉漆黑的街巷中——这儿那儿,逃亡的难民沿街露宿,情形令人同情。警报声中,有孩子在哭。

  闻一多驻足,循声望去——见一孩子在衣衫褴褛的母亲怀中可怜地喃喃:“妈妈,我饿……”

  闻一多摸自己的兜,什么也没掏出来;接着摸臧克家的兜,掏出一把糖。

  闻一多走过去,将糖放在孩子的双手中:“我们什么也没带,只有这几块喜糖……”

  闻一多、臧克家继续往前走着,臧克家:“老师,我兜里还有一块糖……”

  臧克家转身跑回去……

  江边。

  臧克家:“老师,有一件事,当着师母的面,我一直不便说出来……”

  闻一多疑惑地望向臧克家。

  臧克家:“我动身前,见到了朱自清先生,他听我说要经过武汉探望您,让我转告您,请求您暂缓休假,准备前去长沙临时大学任课……”

  闻一多:“可……我的假期才刚开始……”

  臧克家:“朱先生还让我带来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写给您的一封信……”

  臧克家从兜里取出信,双手呈递。

  闻一多家。

  二男一女三个孩子并睡着。高真亲了女儿的脸蛋一下,放下蚊帐,悄然离开。

  “书房”内,闻一多在昏暗的烛辉下写作。高真蹑足至他背后,轻声地:“什么事?”

  闻一多头也不回地:“书架上有一封信,是清华校长写给我的,克家带来的,你看看……”

  高真转身发现了信,拿起,抽出信纸,凑近烛辉。

  一多先生大鉴,敬启者:本校已由教育部决定迁往长沙,拟于十一月一日正式开课,惟中国文学系教授随往者寥寥,恳请台兄暂缓休假一年,前来长沙任课,以利教务,以利莘莘学子,敬希察允,至为期盼……

  高真将信一放:“不识的字多,看不懂。”言罢,转身离去。

  闻一多停止写作,放下笔,缓缓回头——高真下楼的脚步声……

  吃饭的房间。

  高真托腮垂泪……

  闻一多,走到她身旁,将一只手放在她肩上。

  两天后,闻一多准备离开武汉,前往长沙。

  闻一多撩开帐子,深情地望着熟睡的儿女们,俯身一一轻吻儿女……

  闻一多和高真的卧室。

  闻一多蹑足走到床边——帐子悬挂着,闻一多同样深情地望着佯睡的妻子,俯身轻吻妻子,替妻子放下帐子,转身退开……

  高真在帐中泪眼汪汪地望着闻一多离去的身影……

  在困难当头,战乱不息、局面险峻的日子里,闻一多就这样,都没有和妻子儿女说上一句告别的话,连夜就离开了家……

  长沙车站。

  闻一多随旅客走出检票口。

  朱自清看到他,迎了上去。

  朱自清:“一多!”

  闻一多:“自清,你何必来接我!”

  朱自清:“不得已而缩短了你的假期,我心不安,也不忍啊!”

  闻一多:“清华的召唤,就是对我的命令。”

  朱自清:“一多,我替我们清华的学生们谢谢你了!”

  闻一多:“那么,谁又替清华的学生们谢谢朱自清呢?”

  二人相互理解,相互勉励地注视着,都微笑了。

  斯时,已是晚上十一时半。十月末的长沙,已显秋末的凉意。

  武汉。闻一多家。吃饭的那间小屋。

  高真在读闻一多的来信给三个孩子听。

  ……

  教授们每天晚上吃完饭,便聚在一间屋子里,有的看报纸,有的像军事家一样看地图,谈论着关于战局和国家命运的各种问题。学校虽然天天在筹备开学,我们多数人自己却怀着另外一个幻想,希望能有机会直接上前线参加工作……

  小女儿拍起手来:“那才好,那才好,那样爸爸就有机会成为抗日英雄了!”一个儿子:“可是,如果爸爸牺牲了呢?那我们可就再也见不到爸爸了!”年长几岁的儿子:“别说话,听妈妈把信念完!”

  或者,我们至少可在后方从事战时的生产,也可以在抗战宣传上尽一点儿力。但这个幻想终于只是幻想,于是我们的心思渐渐回到自己们作为教授的岗位上。我们依然得准备教书,教我们过去所教的书……

  小女儿失望地:“唉,还是教书!爸爸这一封信真没劲!……”

  长沙南岳。闻一多住处。

  闻一多在烛辉下写信……

  我们现在所住的房子,曾经是蒋委员长住过的。但这房子,现在已不怎么好,冬天尤其不好。刮起风来,窗户板噼噼啪啪地响。跺一下脚,楼板就震动,天花板随之往下掉灰土。假使夜间你们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而且点的是煤油灯,你们怕不怕?但是这儿的风景却好极了。前天下大雨,一大朵云彩,远远飘来,竟然飘进了我的屋里,使我感到自己仿佛是神仙……

  警报声。闻一多放下了笔。

  “一多……”

  闻一多一回头,见朱自清已进了屋。

  朱自清:“在写什么?我没敲门就擅自闯入,不打扰你?”

  闻一多:“坐,我只不过在给孩子们写一封信……”

  朱自清随即将手中的一卷报纸递给闻一多。

  只见其上“南京沦陷”“武汉危急”“日机频繁空袭长沙”的消息充斥着版面。

  长沙临时联合大学,决定再迁往云南昆明。时任教育部部长的老友顾毓再三恳请闻一多筹组战时教育问题研究委员会工作,该委员会之筹组备受最高当局之重视。闻一多坚拒不就,言——此生不做官,也永不离开清华,但有抗战心,哪里都一样。并决定以四十余岁之年龄,与一批学生徒步入滇,于是参与了世界教育史上的空前绝后的一次大迁移。历时六十八天,行程三千余里。

  雨中。闻一多和学生们行走在山路上——闻一多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被一男生及时扶住……

  男生:“先生,听说您是我们三百几十人中年龄最大的人?”

  闻一多:“不对,领导委员会中,还有一位年长于我的人。但不乘车,而宁愿和你们学生一道长途跋涉的人中,我才是年龄最大的人。”

  男生:“可您何必呢?这一路之上,前边不知有多少困难和辛苦呀!”

  闻一多站住,一手撑伞,微微喘息地望着蜿蜒曲折的路径回答:“国难当头,走几千里路算不得什么艰苦。我十五岁前,受着古老家庭的束缚,几乎阻断着和外界社会的联系。以后在清华读书,一读就是十一年,接着出国留学,回国后又一直在各大学教书,所接触除了教授,便是学者,境况稍好,便过着假洋鬼子的生活,甚至自己以为理所当然。虽然也是一个中国人,对于中国社会及人民生活,却了解得太少了。现在,我应该真正认识认识我们的中国了。”

  闻一多说罢又往前走。

  男女学生却仍站在原地沉思着闻一多的话……

  一名女生:“咱们轮流替闻先生背他的行李!”

  于是另一名男生赶上了闻一多:“先生,让我们轮流替您背行李!”

  闻一多:“不必不必,薄薄的一床小被子,刚上路几天,我哪里就会背不动了!”

  其他学生也赶上了,又一名拄杖的男生将手杖递向闻一多:“先生,您拄着我的手杖!”那是一柄自制的手杖,闻一多欣赏地:“做得很好,又轻,手柄又光滑。”说完却还给了学生:“但是我不想拄它。”

  那学生困惑地:“先生,为什么?”

  闻一多一边向前走一边回答:“因为我曾对一位女士郑重地发过誓,我在真的成为老人,行动不便以前,绝不拄什么手杖……”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

  学生们又一起赶上闻一多。

  一名女生:“先生,那名女士,是您的夫人吗?”

  闻一多:“为什么非得是我的夫人呢?”

  另一名女生:“那么,一定是先生的红颜知己?”

  一名男生:“别瞎说,闻先生怎么会有那么俗的男女关系呢?”

  闻一多站住,回头看着那男生问:“你为什么说那是很俗的男女关系呢?”

  那男生:“我想,我的意思是,您自己肯定会那么看待的……”

  闻一多:“红颜知己,我虽不曾有过;但一度令我魂牵梦绕的女子,我还是幸逢过的……”

  闻一多说罢又往前走,而且越发走得快了。

  一名问过话的女生自言自语:“看,闻先生一提到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不但满眼深情,而且步子也大了……”

  另一名问过话的女生:“令一个男人魂牵梦绕的女子,还不算是那男人的红颜知己么?”

  一名男生:“当然是有些区别的……”

  另一名男生:“非说有区别便是——虽非红颜知己,胜似红颜知己……”

  又一名男生:“诸位,现在不是讨论出个结论的时候。但是我认为,这是我们一路上所获得的,对于闻先生的最新的个人资料,而且是闻先生自己亲口说的。所以嘛,这个资料,我们不可以自私地垄断了!……”

  第四名男生:“别说了,明白你的意思了!”——转对身后面的人说:“向后传,关于闻先生的最新资料——他承认有一个女子令他魂牵梦绕过……”

  “闻先生向一个姓‘钱’的同学承认,有一个姓曾的女子曾令他苦恼过……”于是在口传过程中,话语遂遭误改。

  于是有学生纠正:“不是姓曾的女子,我听是一个姓孟的女子……”

  于是引起争执:“我怎么明明听的是一个姓曾的女子?是你听错了!”

  于是有学生想当然地:“别争了,快走。你们两个的耳朵都有毛病,我听的是,那女子姓曾,叫曾梦魂……”

  一条大江默默流淌……

  学生们都已在船上了——有的站立,有的坐在行李上,有的吃东西,有的饮水。

  逆水行舟,流急滩险。

  一声苍凉的号子,接着响起亦哀亦壮的纤歌;江岸——纤夫们腰缠竹索,肩缚挂板,一个个伏地而行……

  坐在行李上的闻一多,默默地吸着烟斗,看着,听着,表情渐渐地凝重起来。闻一多磕灭烟斗,站起来,撩长衫下摆扎在腰间。

  一女学生看着他,奇怪地:“闻先生,你要干什么?”

  闻一多:“我自幼时起,出门便坐轿子,行李概由人挑。今日,我要下船去,体验一回当纤夫的滋味,也能减轻一点儿这船的分量……”

  闻一多说着往船边接近,身子一晃,险些倒下……

  那女生大声地:“同学们,闻先生要下去帮纤夫们拉船了!”

  一时间,所有同学的目光都望向闻一多。

  闻一多:“你们都这么望着我干什么?”

  一男学生(就是希望闻一多接受他手杖那一名)站起,也大声地:“同学们,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需要闻先生帮纤夫们拉船么?”

  那男生说完,也不脱鞋袜,扑通一声跳入了齐腰深的江水中。

  于是许多男生都跳下了船。

  那女生:“先生,您看,完全用不着您再下船去了,快坐下,别摔倒了!”

  闻一多感动地:“是啊是啊,这就完全用不着我下船去了……”

  下雨了。

  船上的女生们,有的聚在船篷里,有的在船头船尾撑着伞,遮罩着行李。

  一名女生替站在船头的闻一多撑着一把伞;而闻一多挥动着双臂,大声地为岸上的纤夫和男学生们鼓劲。

  虽然有那女生替他撑着伞,闻一多还是从头到脚几乎全被淋湿了。

  脸上淌着雨水的闻一多继续忘我地挥动着手臂,大声地喊着什么……

  船篷里的女生,包括撑伞遮罩行李的女生,也皆望着岸上伏地而行的纤夫和男学生们大声地应和着什么……

  天黑了。

  步行团的师生们踏着泥泞进入了一个小小的村子……

  “大家听着,这一带土匪猖獗,警卫团已与土匪发生了对峙,我们这些人绝对不能打手电……”

  借着几道闪电的光亮,眼前呈现出小村荒凉贫穷的景象,房屋破败,家家闭户。有人提议:“大家可以请求这里的老乡留宿一下……”

  “如果老乡不愿给我们开门呢?”

  “那就只好各行其便,随地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熬一夜!”

  又一道闪电,照亮了一户人家有草盖着却无墙的柴草堆。

  闻一多指着对身旁的男女生说:“我们也不必惊扰老乡了,就去那里!”

  一名学生走来,对闻一多说:“先生请随我来,有户老乡给我们开了门……”

  闻一多:“那,让这几名女同学随你去!”

  女学生们:

  “先生,我们不去。”

  “先生,还是您去!”

  “先生……”

  闻一多:“别说那么多了,让你们去,你们就去。既然我是先生,你们是学生,学生就要听先生的……”

  闻一多说罢,大步朝堆柴草的地方走去。闻一多已走到柴草垛旁,将一只手探入草垛中,又说:“草没湿,挺干。我建议大家脱掉湿外衣,尽量往草垛里缩,或倒会暖一些……”

  闻一多说完,脱去长衫搭在草垛上,坐于草中,身子往草里一拱,顺手扯了些草盖在身上。

  几名男学生也便那样“睡”下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