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其他小说 > 狂澜 > 第22章 二十二薄暗
  “可是,那不公平!”

  弗朗塞尔攥紧了双拳,“不去问责做了错事的人,反而要质疑义举的合理性?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新爵士看上去一派轻松:“看你的反应,还真的有人不往好处想啊。”

  “说的话也难听得很!”

  “那是自然。那么,究竟不好听到什么程度呢?”

  金发男孩犹豫了。

  “那些话,我不想复述。由我出口,就好像是我也在用那些言语伤害你一样。”

  “但你已经被那些话所伤。”

  奥尔什方微微屈膝,看着朋友紧皱的眉头,“总要把伤口露出来,医师才好救治啊。何况,”他直起身回头望向大厅的方向,“以现在的情形,往后即使不想听到,也会不得不听到。”

  他的身份已经变了。从父亲的儿子,变成了主人的骑士,代表起一个家族的门面。站在台前,总会有诸多猜忌铺天盖地而来,提醒他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

  “不过是个灰石”。

  阶级社会,血统为尊。上与下,皆为先入而主的定论所累。贵族的成就被视为理所当然,平民的贡献却被引为另有所图:历史之中,如此的例子并不罕见。圣女蕾内特过世一百年后才被列圣,其缘由也不是真心感激她对贫民的付出,而是为转移视线,为安抚底层民众。统治者和他的阶级,要让被统治者永远处在对自己的又敬又怕之中,要时时提醒他们,掌握你们命脉的,是被神选中、奠定国家的我们;改变你们命运的,不是你的勤奋努力,而是我们提供了容你如此的渠道。

  而阶级内部,亦从来不是团结一致的状态。贵族之间有权力的制衡,平民之内有苦涩的嫉妒。一人的好事,非是所有人的好事。身处两个阶级之间的新骑士爵,要面对来自双方的赞赏与质疑。

  一部分平民会说:真厉害呀,小小年纪就有舍身救人的勇气,将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人,谁说平民不如贵族。

  另一部分平民会说:因为他是伯爵大人的孩子,才有去救人的机会。一般人哪有和贵族交好的可能呢?

  一部分贵族会说:果然是血脉优异,教育得当。

  而另一部分贵族则说:

  “难道不是自导自演吗?”

  大厅外侧,回廊的另一边,正有人语调轻佻地与同伴谈论这次的事件。

  “孩子的父亲没注意到,自家侍从们没注意到,这些经验丰富的武人全都对自家少爷的异状一无所查,偏偏一个别家正在侍奉伯爵的随从能注意到?何况对于骑士侍从来说,离开主人独自行动,不论理由为何,都是失职。即使成就好事,前提也站不住脚。哈,两家的盟友关系由来已久,保不准是商量好了演一出戏,好给私生子军功爵位啊。”

  “如此说来,那获封的孩子是……”

  “没错。否则何至于呢?我们家的骑兵获封,主人可从没给过这么大的排场。”

  “这倒是。但,虽不名誉,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和一般的侍从还是不一样。”

  “确实不是一般的不一样。”那人轻蔑地笑了,“贵族的猎场,平民轻易就能潜进来;训练有素的骑士们,追踪那小少爷的速度还没一个不曾受过专业训练的孩子快;三个人,正好死得只剩一个。”

  “您的意思是……”

  “灭口喽。人越多,证言越不会一致。可又不能全杀,小少爷他们单方面的人证,可算不得军功啊。”

  “怎么可能……”对方压低了声音,“福尔唐伯爵不是会为了给儿子添功名而罔顾他人性命的人。”

  “他名声确实好。可名声不等于真的为人。大贵族暗地里会做什么龌龊事,你我为上峰劳动这么多年,不会不清楚。想想吧,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杀了两个大人,这现实吗?那可是活人呐,孩子能下得去手?您也是握剑的人,知道取人性命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

  “阁下的空口污蔑,倒是来得非常容易。”

  谈话的二人俱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凉声音镇住,一齐抬头时,正对上福尔唐家未来家主尖锐的目光。

  背地里讲父亲的坏话被其子听见,两人都十分尴尬。为维护面子,那人先是生硬地问了好,又强自辩道:“我这也只是猜测,毕竟其中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让人不得不多想一想。”

  “噢?”阿图瓦雷尔抬高了下颚,“阁下所谓的‘不合理’,却是与教皇厅专员的调查结果处处相悖。那么我是否可以认为,您是对教皇厅下达的结论有异议?”

  “不……我……”

  “那么您大可申诉。”未来家主沉稳地说,“无论是对伯爵的举动,还是对新爵士的品行。教皇厅会派专人来进行勘察,就是为了确保这其中没有任何徇私舞弊的可能。您若信不过教皇厅的判断,向他们提出支持您自己理论的证据,也是您的合理权利和自由。但若没有证据……”

  以下的话,未来家主隐去不说,面前的两人却都已明了。

  污蔑四大家族的成员,视程度轻重,罪名也会有所不同。二人能够受邀参加福尔唐伯爵府的晚宴,其地位已然不低,即使是闲言碎语,一旦传播广泛,所造成的影响力不可小觑。若这言论被验证并非真实,会被认定为有损建国骑士的名誉,最重可以被判为叛国罪。

  “——即便是这样,即便教皇厅已经仔细勘察过现场并下达了嘉奖,不信的人还是不信。”

  弗朗塞尔低着头,“要说不明白,我也不明白。用最深的恶意来揣测他人的善举,究竟能为自己换来什么他们不在那里,他们不知道你面对了怎样的危险,怎么就能如此轻易地把事实说成不可能?他们认为的‘合理’到底是什么?我们又凭什么要符合他们的‘合理’才算合理!”

  安静地走了一阵后,奥尔什方轻轻把右手搭上友人的肩膀:“……不要哭啊。”

  金发男孩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对不起,今天本该是高兴的日子。我只是生气。对自己,对很多事情生气!”

  “所以说,信的人,不用说服就已经相信;不信的人,铁证如山亦不信。和我们做了什么,如何做,根本没有关系。”新爵士道,“你看,即便是好事,还是会有人质疑。不过,我们大可这样想:他们只能得出肮脏的结论,是不是正因为他们时时刻刻身处肮脏的环境之中呢?周围尽是阴谋算计,看什么,就都是如此了。”

  “——那么这样一看,阁下所在的泽梅尔家那些所谓‘军功’封爵者,就很值得商榷;没有大摆宴席,也自然合情合理。”

  阿图瓦雷尔挑起嘴角,“毕竟您所认定的‘合理’,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啊。”

  立场上落了下风,对方却还要垂死挣扎一番:“那么您就敢说没有片刻怀疑过,甚至害怕过吗?一个私生子,下贱的平民血脉,居然对同样平民出身的恶徒们下得去手。这样的人要是在我的骑兵团里,我定要小心日后会不会被他反咬一口。”

  “阁下真是有趣,”未来家主不怒反笑,“竟将救人者与犯罪者靠出身归为一类。那么依您之高见,您亦手刃了不少出身贵族的异端者,我们是否也需要提防您的反咬?”

  另一人受阿图瓦雷尔的目光一燎,即刻低下头去猛拽了身旁人一把:“别再多说。”

  “可……!”

  “这是福尔唐伯爵的府邸。”他的同伴摇头,紧接着向未来家主致歉:“我的这位同梯不胜酒力,出口尽是些毫无逻辑的醉话,还望您海涵。”

  “既已醉了,”阿图瓦雷尔倨傲地受了一礼,“还是尽快歇息比较好。若在宾客中失态,有辱的就是阁下的门面了。 ”

  “自然自然。失礼之处,万分抱歉。祝您今夜愉快。”

  二人在继承人的注视下快步离去。管家垂头等着少主人再度迈步,却迟迟不见对方有任何动作。

  “……大少爷?”

  回应他的是未来家主砸在墙壁上的重重一拳。

  管家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查看少主人是否受伤。

  “仗势欺人的混账。”

  阿图瓦雷尔任管家翻弄,怒气逐渐在冷静的语调中蒸腾出来,“凭着教皇陛下出身盟友家族,竟然敢到福尔唐家的宴会上来搬弄口舌。真该在宾客面前把他那丑恶嘴脸揭发出来!”

  管家摇头,继承人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样对谁都没好处。宾客们不会愉快,家族的名誉也会受损。对错之前,先是利弊。可是,”他的拳又握紧了,“凭什么恶人总占尽好事。”

  “——而好人总吃尽苦头。”

  弗朗塞尔的目光投向友人的左臂。那条胳膊替他挡过一箭,受了贯穿伤,不太容易愈合。

  “是啊,搞得脱衣服都不方便。”

  奥尔什方开了门,轻快地带过话题,“劳驾,帮帮忙,单手不好解这些扣子。”

  金发男孩帮他的朋友解开一排裹着绸缎的小圆扣:“谢谢你。”

  “反了吧?谢谢你才对。”

  “不。我知道你让我说出来是什么意思。说出来,确实也轻快了不少。”他抬头望向对方的眼眸,“但是,你又怎么办?你接过我的烦恼,谁又来接过你的。”

  “不是这样。”新爵士摇头,“这其中没有什么你的我的。安慰你的话,也说给我自己。”

  他褪掉外套,“要说不难过、不委屈,那不可能。但是有些事,即使能预见会被误解、会被质疑,仍旧必须去做。会不会得到嘉奖、会不会丧失生命,都一定要去做。做了,即使没做成,仍问心无愧;不做,却是一生后悔。”

  弗朗塞尔帮他又解开一排内衬马甲的扣子,听见友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和你的安全相比,现在这些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呢。记得吗,当初是你告诉我,身份和友谊没有任何关系。那么现在,你也不要再为与自己无关的事自责。”

  金发男孩手中动作一滞。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是你太容易被看穿。”奥尔什方双手盖到年少友人的耳朵上方,“‘如果我当时再小心一点’,‘如果我的剑术更好一些’,‘如果我更早一点提醒你’……快住脑吧。”他轻轻摇动弗朗塞尔的头,“按这样的思路,你是不是要一直想到‘如果我们没有成为朋友,他就不会有如此遭遇’?那——我可就要生气啦。我生气的后果有多严重,你可亲眼看到过。”

  弗朗塞尔终于抬头露出笑容:“饶命啊,骑士老爷。”

  “害怕了吧。”

  “怕了怕了。”

  新爵士把手放下来,摊开在两人之间:“我也是。自那之后,我有时候也会突然害怕一下自己。”

  杀人的感觉并不愉快。

  无论因由为何,生命消逝在手中,“罪有应得”不会让这个事实变得美好。外界的臆测可以被忽略,心灵的震荡却一时半刻无法平息。那种缠绕全身的粘腻恶心,嘉奖和宴席都无法将之洗去。

  “——但该对他感到害怕的是作恶之人。”

  阿图瓦雷尔看着大厅的方向,“想用他的出身来挑拨我,真是愚蠢至极。”

  “大少爷……”

  “我不是在维护他。”继承人快速地说,“只是觉得可笑。自诩高贵的人,脑中都是何等卑劣的想法。况且我怎么看待他,是家事;外人怎么看待我家的骑士,却是公事。”

  “但您也并不在现场,如何认定……”管家轻声相询。

  阿图瓦雷尔抬起胳膊抵住额头,微微侧身倚在墙壁上。

  “……我想,我还是依旧相信着父亲的为人吧。即使在母亲这里,我对他失望透顶过。”

  隔了好久,继承人才再次开口。

  “也……相信他的为人。在我……在一个人最脆弱、恨意也最旺盛的时候,他没有落井下石过。那么对他来说,他所重视的,已不是个人的恩怨荣辱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