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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子时。</p>
屋外暴风骤雨，屋内，一袭月白长袍的男子背着手凭窗而立，身后床榻并无一丝褶皱。</p>
他在这里，等了半宿，才见到所等之人披风携雨从外头进来，瘦削的肩膀，笔直的脊背，他眸色愈发温柔和缓，“怎地夜半至此。”</p>
挺会装。</p>
明显在这等着自己上门，还佯装不知地问这种话。</p>
“九衾。”她上前，就站在廊下，隔着半堵墙和他面对面，仰着脸看着他的眼，正儿八经地唤他的名，“九衾，你告诉我，安歌是谁？”</p>
“你丫头睡糊涂了，这大半夜的冒雨过来问我这个？安歌是谁你不知道？你大师兄啊！”</p>
九衾有个习惯，但凡他心虚的时候，话格外多。若是寻常时候，他定不会啰里啰嗦地回答这个问题，给你个眼神，他自去睡他的觉去了。</p>
事出反常必有妖。</p>
言笙仰面，眸色沉沉，连声音都带了几分寒，像外头乍暖还寒的风，“九衾，他去了车狮国，是么？”</p>
仰面看他的姑娘，一张淋过雨的脸素净白皙，如此近距离都看不到任何瑕疵，倒是那双眼，像是有火苗在这无边暗夜中，微弱又顽强地跳动。</p>
九衾沉默，握在背后的手，无意识捻了捻了指尖。</p>
言笙似乎务必耐心，保持着这样仰面的姿势一动不动，颇有一种今日得不到答案她便生生将自己站成一尊雕像的固执来。</p>
半晌，九衾终是后退一步，叹，“进来说罢。”</p>
……</p>
隆阳城后有座山，山上有座寺庙，名曰，白云寺。</p>
寺庙并未供奉哪路神仙佛祖，是以并无香火之说，以至于渐渐被人遗忘。寺中住着一位主持，是一位不大像和尚的和尚，和尚收了三个徒弟，大徒弟和九衾最像，继承了他白云寺主持的衣钵，成了一个不大像和尚的和尚，这些年行走江湖消减戾气。</p>
什么戾气？言笙不知。</p>
安歌是最像九衾的徒弟，和九衾一般，来历成谜。</p>
九衾不说，安歌不说，煦渡和言笙也从未问过。</p>
直到今日。</p>
他是车狮国硕果仅存的皇子。车狮国皇后出自大将军府，娘家手握重兵、位高权重，便是皇权都撼动不了。皇后善妒，把持后宫多年，后宫无所出——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在她自己之前诞下皇子。</p>
而皇帝，也不会再允许皇后一脉诞下一位皇子，继续壮大他们已然不可控的势力，直至整个车狮国为其所控。</p>
那位珠胎暗结的宫女，封了妃，谁知，不过数月，未及临盆，便在雨后湿滑的鹅卵石上摔了一跤，丢了性命。</p>
这是宫廷秘辛所载。</p>
而真相是，那新妃虽没了，却命悬一线诞下了皇子，皇帝几乎可以预见他的这一条血脉在这深宫中即将面对的命运，于是将小皇子托付给一个宫女，秘密送出了宫。</p>
那小宫女出了宫，回了老家，对外宣称那是她的亲骨肉。这便是安歌最初的来处，他也曾被呵护过，即便清贫，却也安乐。</p>
只是，皇帝没有想到，皇后势大，终究是查到了当年真相，将军府秘密派人前去暗杀，那一夜，安歌眼睁睁看着“母亲”在自己眼前被凌辱致死……那是他所有杀戮的源头。</p>
而他的杀戮，终结于九衾，他在尸山血海里见到了风光霁月的九衾，成了白云寺里的一个和尚，放下屠刀，披上袈裟，不剃度、不念佛。</p>
残烛摇曳，窗外风雨正盛，九衾娓娓道来的声音温缓又悠长，让他看起来格外像一个得道的高僧。</p>
少女垂着眼眸，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她的脸上投下弧形的阴影，眼睑盖住了一切情绪，她看起来空灵又寂寞，她问，“所以，这次他去车狮国，做什么？”</p>
“皇后多年无所出，只有一个李涵月，皇帝已经年迈，即便寻了旁支姑娘送进宫来受孕也已然来不及等其长成。原本，将军府的打算寻一门足够强硬的姻亲，彻底镇住整个车狮国，让李涵月开了那车狮国女皇的先例。”今夜的九衾，好说话得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涩，便是不二人选。”</p>
后面的事情，即便不说，言笙也已经猜到了。</p>
李涵月容貌损毁，本来就不被看好的联姻如今更是无望，于是……将军府急了，铤而走险用皇帝并无其他子嗣为由，要求皇帝册封李涵月未“太女”，掌东宫之权，待得皇帝百年荣登九五。</p>
“所以，是车狮国那个老皇帝招了安歌回去？”只有这一个可能，安歌无心仕途，更不会去做这个劳什子不讨好的皇子。</p>
但也因此说明，皇帝一直都知道安歌在哪里，在做什么……</p>
可他任由他的这一条血脉，颠沛流离，历经血雨腥风，孤身一人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一条生的独木桥。</p>
“九衾……”少女始终垂眸，声音愈发迟缓而寂寞，她说，“所以，是你劝他去的吧。”</p>
安歌骨子里凉薄，这世间出了白云寺里的这几个，再不会有人能左右他的想法与决定，即便是血缘至亲，都不能。</p>
九衾沉默。</p>
搁在桌上的指尖颤了颤，微乎其微的弧度。</p>
言笙便了然，一切果然都如同她的猜测，安歌一去，便不曾打算回来，于是他才留了书信，留了对他来说格外珍贵的菩提子——那是言笙送他的礼物。</p>
突然觉得无力，像是四肢百骸的力量都被抽走了般，她用尽全力才扯了扯嘴角，弧度悲戚又寂寞，“九衾。你说，每一个人都有要偿还的孽，于是我们才来到这世间，遇见该遇见的人，渡化该渡化的劫，一切不过都是前世今生的因果。”</p>
“那车狮国就是安歌的孽么？”</p>
“从还是一个胎儿，他便被恶意相待，他的人生之初便是谎言，哪怕是善意的。他的成长始于一场梦魇般的杀戮，他的少年持续于追杀与被追杀……这些尚且无人向他偿还，为何安歌就要先去偿还了他的？”</p>
“他有什么错？九衾！”少女豁然抬头，眸色中漆黑如墨，墨色中，残烛摇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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