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座皆为贵胄,顾颛这句话,格外粗鄙难听。
偏偏他说完以后,又补充了句:“不对,不够确切。应当是,让人玩屎门子的小兔崽子。谢轻舟,你看我这说法对么?”
在寂静而凝滞的空气中,他的声音清晰且傲慢,充满了挑衅意味。
如果谢垂珠是阳郡谢氏子弟,且的确在和闻溪搞断袖,这会儿估计得羞愤而起,跟顾颛打起来。
但她不是。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顾颛。这人是个惯会玩的,穿戴打扮也不随大流,朱紫的里衬偏搭了宝蓝色绣墨线的外袍,腰束玉带,玉带上又装饰了许多长长短短的珠宝配饰。长发仅以发簪束起,不戴巾帻,脚上蹬的也不是软履或木屐,而是骑马用的厚底革靴。
他坐在席位上,姿势颇为随意,介于趺坐和箕踞之间。腰侧的佩剑被解了下来,拄在手里,剑鞘尖端杵在地上,仿佛一个不察就会挥剑相向。
谢垂珠并不觉得害怕。
她只感到可笑。
前世她见过顾颛两次。第一次是家宅酒宴,他对她见死不救。第二次是街头偶遇,他打马前行恣意潇洒,有那年纪正好的闺阁女儿笑嚷着向他身上扔帕子和花枝。
顾郎!顾郎!
她们爱他的风流自在,爱他的显赫身份。如果他肯接住帕子,或者对她们笑一笑,这些怀春的少女能高兴好几天。
谢垂珠站在气氛热烈的街边,就此记住了他的名字。
顾颛。
嗜好玩乐,出入各种
声色犬马之地的顾颛。嫌弃谢垂珠那夫君玩得粗俗有碍观瞻的顾颛。在顾家赏月宴上,拔剑起舞赢得声声喝彩的顾颛。与宗族长辈相处得当,能奉迎顾封心意的顾颛。
以及,特意前来挑衅谢轻舟的顾颛。
她终于被他放进眼里,却是以另一个放得上台面的、让他不满的身份。
“轻舟不知顾郎所指何人何物,故而无法判断对错。”谢垂珠端正坐着,不卑不亢与其对视,“不如顾郎说得再清楚些,也方便我评判,如何?”
有种你就把骂人的话加上主语,完完整整说一遍啊,狗崽子。
谁也不是傻子,这场合如果谢垂珠恼羞成怒顶回去,反倒容易中了顾颛的计。
敢这么张狂挑衅,全然不考虑几家的关系,恐怕他已有后招。
坐在垂珠身边的闻溪放下竹筷,安抚性地拍拍她的后背,然后笑着对顾颛说话:“顾九,你这是做什么?外边喝多了酒,来我这里疯?”
顾颛在家中同辈排行第九,比顾盼斐大几岁。算辈分,却是顾盼斐的侄儿。
“酒么,的确喝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发疯。只是方才瞧见两个公畜生,光天化日之下搞到了一起,实在惊讶,所以讲给诸位听,权当个乐子。”他转而看向闻溪,“既然你们不觉得有趣,便不说了。”
话说成这样,真真的坦然无耻。
你知晓他在骂人,却不能对号入座,否则他就会拿“我说的是畜生又不是人
”之类的流氓话术来回应。
在场的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唯独闻溪笑容如常,提起酒壶斟了杯清酒:“我没看见你说的乐子,此处有美酒,有亲朋,唯独不该有畜生,尤其是不讲礼节有失体统的畜生。顾九,你既然来了,不如与我们喝杯酒?晓得你爱酒,平时闻着味儿到处跑,总跑别人家里去,也不论亲疏,是真真正正的酒痴了。”
噗嗤。
有人忍不住发笑。谢垂珠翘翘嘴角,没出声。
原来闻溪也是个指桑骂槐话里藏毒的高手,老阴阳人了。
他举起杯盏,递给顾颛。
顾颛没有接。
短暂的僵持过后,顾颛叹息着将剑横于膝上,摆摆手道:“不喝了,今日还有事要忙,喝不得,喝不得。”
闻溪虚情假意地接话:“那可真遗憾。既然有事,问渠便不挽留你了。”
言下之意,麻溜滚,赶紧滚。
“不急。”顾颛的视线在谢垂珠和闻溪身上绕了一圈儿,丹凤眼随即弯起恶意弧度。“前几日我回家来,正是赏月宴,家里热闹得很,我也没顾上别的事。过后听人说,你闻问渠和谢家一个尚未行冠礼的男子感情甚笃,同进同出。我家小姑姑心里难受,这几日也不出门,据说你今日得闲外出会友,我便顺路过来看看,见一见谢家的这位郎君。”
顾盼斐黏闻溪黏得紧,这事儿说出来倒也不算个笑话。
总归建康城里的世家子们都见怪不怪了,况且顾
盼斐还姓顾,是顾老爷子最宠爱的小女儿。
谢垂珠听得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个顾颛替顾盼斐打抱不平,专瞅着闻溪解除足禁的当天,上门找事来了。
还真是有够热心……啊不对,有够孝顺的。
不过,顾盼斐真是因为感情受挫婚事没了才闭门不出的吗?
难道不是因为担心“下药”的事情败露,心里发虚,不敢往闻溪身边凑?
想到这里,谢垂珠摸了摸袖子。顾盼斐给的那枚小铜牌,还安安静静躺在袖子内衬的口袋里。
她也该找个时间,去和谢予臻碰面了。
“今日一见,倒是出乎意料。”顾颛声音懒懒的,听不出什么情绪,“瞧着挺乖,却有谢予臻几分影子,莫非谢家儿郎都是这般?”
谢垂珠颔首,态度客气地回道:“顾郎谬赞。”
“既如此,我也能理解闻问渠的喜好。左右你们的事与我无关,见一面也就罢了。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些许好奇之色来,“你们真是这种关系?恕我顾九见识短浅,实在没见过这样的,问渠又向来不沾此道,仿佛改日就要出家修行……”
所谓“没见过”,意思是没见过高门士族搞到一起。亵玩娈童妓子不在其内。
当然,谢垂珠不信他没见过。
“我实在无法接纳这事,难免以小人之心揣度问渠,觉得你是找了个人当幌子,推拒我家小姑姑。”顾颛叹气,“大丈夫敢作敢为,若是不喜小姑
姑,尽可直言不讳,何需自伤身份,以断袖之名拒绝他人呢?”
闻溪将手里的酒盏搁置在案桌上,温声问道:“所以?”
“所以,还请你们给个证据。”他的语气越发随意了些,浑身透着放荡不羁的气息。说出口的话语,竟然也不显得突兀。
“既然此处有酒,就请二位互相哺酒半盏,以示情谊深厚罢。”
此时,正有一玄袍男子缓步上楼,即将抵达雅间门外。店伙计跟在后头,压着嗓子急匆匆道:“谢大人,顾九爷进门的时候,不让其他人跟着进去……”
雅间内,顾颛笑得真诚,一双丹凤眼直直盯着闻谢二人。
闻溪依旧是处事不惊的模样,不吭声不回应。
而谢垂珠,心里只有一句话。
日你爹!听见了吗顾颛,日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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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溪:似乎没人关心我被关在家里四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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