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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

  第二天上午,省城人才大厦大厅里人头攒动,人们拥来挤去,如同纽约股市股票暴跌或暴涨的情形。

  小陆的目光被吸引住了,原来有人高举着一块牌子,就是运动场上礼宾小姐举的那类牌子,上写几个字是“交通局已招满”。小陆正看时,旁边又有一块同样的牌子举起,写的是“劳动局已招满”。

  周围一片议论声:

  “怎么才一个多小时就招满了呢?”

  “交通局不是登报说今天要公开招聘十几个人吗?”

  “唉,劳动局还登报说招得更多呢。”

  “妈,那咱们回去。”

  “别回去呀。也许上午一拨招满了,下午还招一拨呢,问问去。”

  于是一位母亲扯着女儿向牌子那儿挤去。

  小陆一转身,与一位女子相撞,那女子抱在胸前的一摞纸散落一地。

  “你看你这人!”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小陆蹲下和她一起捡那些纸,她的手在人腿人脚之间东捡西捡,手背还被踩了一下。

  她所捡的都是贴有彩照的简历。这时,一只脚踩在一张彩照上,那只脚移开,小陆伸手要去捡,又一只脚踩上,那份简历被撕为两半:她手中一半,地上一半,而地上那一半又被形形色色的鞋带走了。

  小陆站起,发现那位和自己相撞的女子早已没了踪影。小陆看着手中的一半简历,一脸无奈。

  “陆姐。”

  小陆又一转身,看到一名认识的女记者,胸前挂着记者的身份牌。

  “怎么,来抓新闻?”

  “新闻稿昨天就交了。总编说是太负面,怕惹麻烦,不敢发,指示我今天一定要来寻找正面新闻。哎,你怎么拿着这么多简历啊?”

  “一位招聘人员和我撞了个满怀,我帮她捡起来这些,她却不知哪儿去了。这叫我该怎么办呢?”

  “别管了,都交给我来处理。”

  小陆就将手中的简历都交给了女记者,看着手中那一半简历又问:“这个怎么办?”

  “你心太软。这是个不相信眼泪的地方,我都有点儿麻木了。”

  二人说话时,不断地给别人让道,不断地引起别人的不满,她们不断地说“对不起”。

  这不,又有人对她俩不满了:“怎么非在这儿说话不可呀。”

  二人赶紧赔笑脸,女记者说:咱别在这儿讨人厌了,我请你喝冷饮去。”

  小陆说:“我请你。”

  两人来到一处高档冷饮场所坐下,喝着冷饮,小陆问:“捕捉到了什么正面新闻吗?”

  “正面新闻当然有。比如以往,仅在应届大学毕业生中招公务员,所谓两证俱全的,就是既有毕业证,又有公务员应聘资格证的大学生。现在范围放宽了,只要在适合年龄范围以内,一切人都可以凭两证应聘公务员了。”

  “包括中小城市的?”

  “包括全国各地的。”

  “这倒也有利于机会均等,人才流动。”

  “可应届毕业大学生研究生怨声载道了,认为等于抢了他们的饭碗。”

  “咱们进来时,我见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招聘领班、服务员,还招聘中级管理者。这儿工作环境也不错啊,人才大厦那边,为什么就没人来这里碰碰运气呢?”

  “工资低,又是服务性质,如果你大学毕业了,甚至还是研究生了,你能心甘情愿在这里工作吗?”

  “但人生也可以从这里开始啊。”

  “人生苦短,他们认为这里的起点太低呀。每个月六七百元让他们怎么活?”

  小陆看着一名在端送饮料的服务员姑娘说:“她们不是照活着吗?”

  “你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你敢情是什么都有了!”

  小陆笑了:“你点着我软肋了。有次大学母校让我回去作一场讲座,我对当代大学生的择业观批评了几句,你猜怎么着,差点儿没被嘘下台去。”

  “活该!陆姐,你到人才大厦去干什么?”

  “你猜。”

  “替别人走后门,对不对?”

  小陆摇头:“不是。”

  “别不承认。能走通后门,那得有资格,也是社会能力的体现,各种公开招聘会上的名堂多了。”

  女记者向小陆俯身,机密地嘀咕了几句,掏出手机来发了条短信息。

  欣然在徐大姐的房间里写作业,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

  有人敲门,欣然喊:“请进。”

  门外,吴主席听到脆生生的女孩儿的声音,感到很奇怪,掏出眼镜戴上,再次看房号。这时门开了,欣然出现在门内,礼貌地问:“您找谁?”

  “你又是谁呀?”

  “我是张欣然,您是不是找我徐奶奶呀?她在李伯伯房间里谈工作呢。”

  “那好女士,我就不进房间了。”他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又问,“你爸爸叫张铭,对不对?”

  欣然在门口点头,吴主席走回来,蹲下端详着欣然又问:“你在房间里干什么呢?”

  “我在写作业呀。”

  “欣然,我对你有个要求,能让我抱你一下吗?”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抱你一下。”

  “那好。”

  吴主席轻轻抱了一下欣然,说:“你爸爸是一名好警官。”

  “那当然啦!您认识我爸爸吗?”

  吴主席点点头。

  李一泓手拿调研材料对徐大姐说:“如果不让我们得出我们认为的结论,那岂不是……”

  这时,响起敲门声……

  李一泓起身开了门,见门外是吴主席,有些惊讶:“吴主席一定是不放心我们明天的汇报?”

  “是啊!”吴主席一边答话,一边进了屋。

  徐大姐想起身让座,吴主席又说:“大姐您别动,我坐床边。”

  说着,在床边坐下了。

  “有什么不放心的?”徐大姐问。

  吴主席示意李一泓:“李委员,你也坐下。”

  李一泓默默坐下,疑惑地望着吴主席。

  “我从政协那边抽空儿过来的。这几天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对你们那一种‘不早下结论,更不多下结论’的指示,是否会限制了你们汇报时的能动性?”

  “刚才我和一泓正说到这一点。”

  “现在我正式收回我的话。在调研过程中,早下结论,多下结论,既不明智,也不可取。但现在,你们的调研已经基本结束,你们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肯定也想到了许多。想,就会有观点。观点常和结论分不开。只说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却不许发表感想,那岂不是仅仅把你们当成摄像机、录音机了吗?”

  吴主席看了看李一泓和徐大姐,又说:“所以,你们明天汇报时,该做结论的事,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做出自己的结论。政协委员在最小的范围内面对省委书记、纪委书记进行调研汇报的机会,那一向是不多的。通常,他们那一级领导干部,仅看看调研材料而已。我特意来一次,就是要当面鼓励你们,排除一切顾虑,畅所欲言。不要怕话说得太尖锐了,问题提得太严峻了,领导不爱听。明天我也会坐你们对面,你们没什么可怕的。”

  徐大姐笑了:“就怕我们倒是没顾虑了,你主席反而坐不住了。”

  “大姐你这一种想法,其实也是顾虑嘛。”

  “我们的结论那就是——平德县主要领导干部,肯定存在着严重的腐败问题。种种现象表明,问题不是个别人的劣迹,而是几套班子的劣迹。”既然可以放心大胆地下结论,李一泓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们认为自己这一种结论站得住脚,可以摆到桌面上去说。这也算我对你们的指示,你们对你们的结论负责任,我对我的指示负责任。”

  “昨天晚上,我和徐大姐走在回宾馆的路上,有一个骑摩托车戴头盔的人打算撞我们。”

  “唔!”吴主席神情凝重地望向徐大姐,见徐大姐点头,他严肃地说,“把当时情况整理成一份文字材料,明天带到汇报会上去。我下午就要给思毅书记打电话,向他通报这一事件。”

  他看一眼手表,又说:“我得走了,政协那边还有事。李一泓,我主席亲自来见你们,你得送送我。”

  李一泓一言不发地把吴主席送到宾馆门口,吴主席却说:“请上车。”

  李一泓愣了愣,默默上了车。

  车开离门口,转眼又停在不挡道的地方。吴主席掏出烟,递给李一泓一支。李一泓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小曲,你不吸烟,别受我俩二手烟的危害。”司机明白吴主席的意思,机灵地下车走开了。

  “李委员啊,明天晚上,刘思毅书记要与各路调研组的委员共进晚餐。这种礼节,该讲那还得讲。”

  “我听说了。”

  “但是你明天就不要参加了。”

  李一泓一愣。

  “我在安庆市曾请你吃过一顿饭,记得吗?”

  李一泓不快地点了一下头。

  “我那也是代表思毅书记请你。”

  “我喜欢一个人吃饭。”

  “两个人呢?”

  “要看跟谁了。”

  “跟我呢?”

  李一泓讶然地转脸看吴主席。

  “老实说,我也不喜欢宴请的场面。那往往是我的工作,给我专车坐,大房子住,也包括要求我把我不喜欢的事做好。比起一个人吃饭,我更喜欢两个人。”

  李一泓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吴主席,板着脸。与吴主席闲聊式的表情相比,李一泓的表情显得格外严肃。

  “明天晚上我单独请你吃饭。思毅书记同意了。你呢?”

  “服从。”

  “别板着脸好不好,省委书记同意,省政协主席请客,你多大的面子啊,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已经说过了,我服从。现在我可以下车了吗?”

  “那么说定了,明天晚上司机来接你。”

  李一泓一声不吭地下了车,甩手砰地关上车门,大步腾腾地走回宾馆。

  回到房间,李一泓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

  徐大姐问他:“又怎么了?”

  “没什么。”他猛地站起,拿起调研材料,坐在沙发上看起来。看了一会儿,突然又站起,将调研材料往桌上一摔,气不打一处来,“老子不当了还不行吗?”

  张铭对着镜子戴正警帽,看到桌上的玉石烟嘴,拿起来,陷入沉思。

  一阵敲门声打断他的沉思,张铭掏出烟盒,将玉石烟嘴放入烟盒,揣入兜里,转身去开了门,小陆站在门外。

  “你怎么……”

  小陆打断他的话问:“要去上班?”

  “下午局里有个会,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儿,想……”

  “想早去?”

  张铭闪身将小陆让进来,关上门,贴门而立。

  “还想早去吗?”

  张铭矜持地一笑,小陆不容他再说什么,双臂揽住他脖子,吻住了他。

  张铭略一迟疑,随后也拥抱住了小陆。

  一阵深吻之后,小陆仰脸看着张铭说:“刚开始爱你,你就要出差了,不知你去哪儿,不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所以,你要冷静地再考虑考虑,你看我这家……”

  “你可以和欣然搬到我那儿去住。”

  “那不行!我不能沾妻子的光。”

  “大男子主义?”

  张铭还想说什么,小陆的手指压住了他的嘴唇:“组长要求我中午必须赶回宾馆,我们可只有宝贵的一小时了。”

  张铭一下子将她横抱起来,大步走入卧室,脚后跟一磕,门关上了。

  中午,李一泓和徐大姐来到宾馆的自助餐厅,选了一张小方桌面对面坐下了。

  一个男人端着盘子走过来,徐大姐礼貌地说:“对不起,有人了。”

  “噢,给你们那位小陆委员占的座。她人呢?”

  小陆刚好出现在餐厅门口,李一泓起身向她招手:“小陆……”

  小陆瞧着眼前盘子里少许的食物,显然没胃口,又将筷子放下了。

  李一泓和徐大姐愣愣地看她。

  小陆请求道:“组长,陪我喝杯啤酒。”

  李一泓痛快地说:“好。你别动,我去取。”

  徐大姐小声地说:“我也要陪小陆喝一杯。”

  李一泓离开后,徐大姐问小陆:“怎么样?”

  小陆不好意思地说:“太突然了。”

  “是你觉得突然,还是他觉得突然?”

  “我俩都觉得突然……可是,又都觉得……真好……”

  徐大姐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有一种爱,它就是突然而至的。”

  李一泓拿来啤酒,三只啤酒杯轻轻碰在一起。

  小陆流泪了,却又笑着说:“张铭同意,他走后,欣然不住他姐家了,住我那儿。”

  徐大姐欣慰地说:“为爱情干杯!”

  吃完午饭,三个人回到李一泓的房间里讨论汇报的事,却发生了分歧。

  小陆说:“有的面试者,连公务员考试都没通过,却一帆风顺,板上钉钉被录用了。”

  徐大姐说:“这我倒和你有不同看法,一说公平,就都以考试为体现方法。而只要一考试,又都搞所谓标准答案。凡是有所谓标准答案的,那考的就只不过是记忆。我用了一个同义词,而你一字不差,结果你多两分,我少两分。又结果,机会属于你了,我靠边站了。考公务员不是考研究生,政治思想是活的思想,活的思想就应该允许是一种有个人见解的思想。我也参加过公务员考试的判卷,有一道题问的是:怎样理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标准答案是:将自己的一生,变成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的一生,头脑中没有半点儿私心杂念。这么绝对化的答案,不客观嘛。而有一名考生答的是:完全彻底是超现实的,超现实的要求那是一个人根本做不到的。只要一个掌权者能经常想一想主席的话‘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是人民给的’,既能充分运用权力为人民大众谋福祉,又不滥用权力为自己和家人以及小集团谋私利,那么他就使权力产生了符合‘权力美学’的公利性。我觉得答得挺对啊,可有的判卷人却坚持一分也不给人家,说不符合标准答案,说人家乱发挥,什么‘权力美学’,什么‘公利性’,生造词汇。还说什么,从公务员中以后那是要产生官员的,最不应该招某些思想太活跃的人。这叫什么话?我老太太当然要跟他们据理力争。”

  小陆辩解说:“大姐,公务员考试出什么题,怎么看待答案,这是另一个问题。而现在我们在说的问题是营私舞弊的现象。我亲耳听到一位招聘者对另一位招聘者大言不惭地说:‘咱家招人,当然咱家孩子优先。’近水楼台先得月,古今中外都认这个理。还有的招聘者,把有关系有后门的应聘者的标准彩照输入了手机里,面试时还居然打开手机看一下,生怕认错了。这成干什么了嘛?”

  李一泓也说:“大姐,我比较支持小陆的想法。明天的汇报,重点是平德县的问题。但同时谈一谈公务员公开招聘过程中的不正之风,那也是可以的嘛。”

  徐大姐不高兴了:“我说不可以了吗?我反对的是你们先谈那种不正之风!汇报要有主次,平德县的问题是腐败问题,是我们汇报的主旨内容,所以要一开始就谈,谈够,谈透。之后再……”

  小陆打断她的话:“如果谈完了,省委书记说,那个什么不正之风的事,以后再说,我们怎么办?”

  徐大姐说:“那就以后再说。以后也可以用信息反映的方式。”

  小陆反驳道:“那不正之风,这一次不但大行其道,岂不是还得逞了吗?”

  徐大姐往起一站,严厉地说:“我不跟你们二位辩论了。反正我还是那三个字‘不同意’!”说罢,怫然而去。

  门一关上,李一泓表情为难地说:“老太太一倔起来,还真够固执的。”

  门突然又开了,徐大姐站在门外,瞪着李一泓训斥道:“李一泓,老太太是你叫的吗?”

  李一泓顿时噤若寒蝉。

  徐大姐又说:“我建议,晚上邀请其他组的委员同志们开一次临时会,听听他们的意见。如果他们也都支持你俩,那么我少数服从多数。但我声明,即使那样,我也保留我的看法”

  门再次关上后,小陆嘟哝:“保留就保留。”坐到桌前,打开了电脑。

  李一泓看着小陆,挠挠头,嘟哝:“是不是因为中午都喝了一杯啤酒啊?”

  “你少来!”小陆猝一转身,瞪着李一泓,“我可告诉你,有时候我也是固执的。不许你反水啊。”

  李一泓在宾馆捧着一摞复印材料离开复印室,经过大堂时被叫住了。

  “李委员!”总服务台后面的值班员举手一指,“那儿有位同志找您……”

  李一泓扭头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公开会客的沙发那儿,缓缓站起了一身警服的安庆市公安局的赵副科长,李一泓愣在原地。

  赵副科长走到李一泓跟前,不动声色,站得顺条笔直地说:“李委员,我到你房间去找过你了,碰到一位年轻的女委员,她说你到一层复印来了。”

  李一泓声音很小地说:“你们居然找到这儿来了。”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我不到这儿来找你,到哪儿去找你呀?”

  “你居然还穿着一身警服。”李一泓继续从牙缝里往外挤话。

  “我是奉命到省厅来送案卷。有纪律,执行公务必须穿警服。市局领导指示我,必须找你一下。”

  “带手铐了?”

  “没带。不需要带那玩意儿。”

  “你就不怕我在你面前跑了?”

  “你别跑啊!只不过再和你谈谈,就几句话的事儿。”

  “在哪儿?”

  “我看也不必再到你房间去了,就那儿就行。”赵副科长指指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

  “在那儿?”李一泓显然不情愿。

  “请。”李一泓无奈地跟着赵副科长走到沙发那儿,左顾右盼之后,悻悻而坐。

  赵副科长也坐下后,淡淡地说:“李委员,你那一件事情,我们市局已经正式结案了。”

  李一泓极为不满地问:“结案了?”

  赵副科长点头:“是的。”

  李一泓几乎要发作了:“可你们都没正式审过我一次。”

  “不需要正式审你,也可以结案了。现在就由我来代表市局当面通告你——你和你的大女儿在网上拍卖的那些东西,它们的属有权已经由市局定性了。它们和公字毫不沾边,完全是属于你个人的东西。”

  李一泓听得呆愣住了。

  “拍卖所得的一切款项,也完全属于你个人。也就是说,你愿存就存,愿花就花。”

  “可你们不是说,那得要证据吗?”

  “终于找到证据了。”

  李一泓将始终捧着的复印材料放在茶几上,双手握住了赵副科长的一只手,连连摇晃:“太感谢了!太感谢你们公安的同志了!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赵副科长抽回自己那只手,那一只手竟被握出指印来了。他轻揉着自己被握疼的手,谦虚地说:“也不能只感谢我们,你们文化馆的齐馆长,人不错啊。你们市政协的蒋副主席,对你那也是真够负责的。你和齐馆长在小饭店喝酒时说的话,我不是恰巧听了吗?我就将那一情况向局里汇报了。局里专门开了一次分析会。大家一致认为:一名警官无意之中听到的对话,往往具有较高的采信价值。酒后吐真言,你和齐馆长当时半醉不醉的,对话的真实成分肯定也是很高的。无罪推论是法理学原则嘛。既然那些东西确有可能在归属权上是属于你李一泓个人的,我们为什么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非认为一定属于公有,而不尽量替你找到属于私有的证据呢?我们替你找,比你自己找,条件要多一些。我们认为,替涉案人找到无罪证据,那同样也是我们公安执法部门的一种责任。根据齐馆长和小刘找出的老馆长当年亲笔记的文化馆日志,我们在蒋副主席、齐馆长以及小刘等人的帮助下,从市政协资料馆找到了一本《提案汇编》,其中有老馆长当年关于你所保有的古旧收藏品一事,向市政协寄出的一份提案,清楚地记着一概古旧之物,都是你用个人的钱从民间买的,志愿无私地将它们献给文物部门,望文物部门派人前来文化馆鉴定。”

  李一泓愤愤地说:“他们根本就没派人来鉴定过。”

  “李委员啊,给您提个建议。以后呢,涉及财物,那一定要公私分明。公是公,私是私。自己的东西捐了,最好也要一份接受方的字据。而一旦你收了字据,就表明捐给既成事实,东西不再属于你自己了。”赵副科长笑着站了起来。

  李一泓也站了起来,小声问:“可不可以透露透露,究竟是什么人检举的我?”

  赵副科长立刻严肃了,将拿在手中的警帽戴在头上,庄重地说:“不可以。咱们就到这儿。”

  他和李一泓握了握手,又说:“影响你参政议政的心情了,请谅解啊。”抽回手,啪地敬了个礼。

  “再问一下,我大女儿她有消息没有?”

  “听说有下落了。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啊,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大女儿买那几只股,最近又升上去了。”

  “你也炒股?”

  “偶尔,随大溜的,赚也赚不了多少,赔也赔得起。”赵副科长看一眼手表,“我得往回赶了。”拍了一下李一泓的肩,又说,“多替农民说点儿话,我家在农村有好多穷亲戚。”

  目送赵副科长被旋出了旋转门,李一泓缓缓坐下,发了会儿愣,一抬头,看到小陆站在几步远处,双手叉腰瞪着他,正对他运气。

  他赶紧捧起那一厚摞复印材料向小陆走去,小陆生气地一转身,先走了。

  晚上,宾馆会议室里的椭圆形会议桌周围已坐满人,还有人往里进,大多数人手里拿有李一泓调研小组的调研材料。

  徐大姐悄悄问小陆:“不是小范围地征求意见吗?你俩怎么通知了这么多人?”

  小陆也颇感意外:“其实只请了五六位老委员。”

  李一泓隔着小陆向徐大姐解释:“大姐,是这么回事,我把复印材料……”

  徐大姐打断他的话:“这会儿就别解释了,快主持。”

  也许是因为终于去掉了“犯罪嫌疑”的心理压力,李一泓显得自信多了,他清清嗓子说:“各位,晚上各组还要修改各组的调研文本,不敢太多地占用大家的时间,咱们开短会,现在就开始。我们的意思已经附加在我们的调研材料中了,不唆了。哪位先说?”

  一阵沉默,自由发言的会议开始时照例的那一种沉默。

  徐大姐望着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说:“姚奇同志,您是老委员了,带个头?”

  姚奇委员说:“徐大姐既然点名了,我从命。先说你们五组这一份调研材料。我的看法是,这简直就不是一份一般意义上的调研材料了,而等于是一份弹劾性质的奏折了。指出问题和现象,需要勇气。因为某些官员听赞歌听习惯了,以为我们政协就应该是官方拉拉队。他们看到这样的调研材料肯定是会大皱其眉的。既指出问题和现象,还进一步指出,某些官员是罪魁祸首,这需要更大的勇气。更进一步指出,不是一两个官员的责任,而是一方官员的总体责任,其勇气就可嘉了。对于你们五组的这一种代言精神、参政议政的责任感,我支持!关于公务员招聘过程中的营私舞弊现象,我们在先,你们在后,我们掌握的情况比你们多。我看,你们五组明天何必多此一举,分散重点呢?你们干脆礼让了,由我们六组在大会发言时来着重谈,岂不是更好?”

  徐大姐说:“我们李委员和陆委员是这么想的——现在公务员招聘还在进行中,明天也提一下,争取引起重视,对营私舞弊现象就可以及时遏止。否则,招聘结束了,批评成了马后炮了。”

  姚奇委员摆摆手说:“不对不对。这一种思想方法肯定是不对的。公务员公开招聘的制度,是国家长期不变的制度。只要是有根有据的批评,那就不等于是马后炮。让我来举一个例子啊,一个人如果刚刚听完重金属乐队的演奏,振聋发聩,耳朵里还嗡嗡直响呢,这时他听不进去别的声音呀。”

  小陆说:“所以我们打算在汇报平德县的问题之前,先谈公务员招聘中的腐败现象。”

  另一位委员问:“明天听你们汇报的不主要是刘思毅书记吗?他同意了吗?”

  李一泓摇头:“我们就没打算获得他的同意。”

  对方又问:“你们也包括徐大姐在内吗?”

  徐大姐说:“这是我们组内部机密,暂时无可奉告。”

  对方追问:“为什么没打算获得他的同意?”

  小陆回答说:“我们认为,临时增加一项汇报内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必顾虑太多。”

  对方很认真地说:“同志,有时要换位思考。一位省委书记,他的工作时间是相当紧凑的。他的头脑和常人的头脑没什么两样,今天思考什么问题,明天思考什么问题,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他头脑里不可能同时思考多个重点。万一你们刚说了两句,被省委书记打断,他说今天先不谈那个你们怎么办?”

  李一泓和小陆对视一眼,小陆说:“那当然我们就很尴尬。”

  李一泓说:“不至于的?我们已经接触过他一次了,他很尊重我们。”

  对方又说:“这和尊重不尊重没什么直接关系。平德县那边死了人,他的心理压力有多大,你们想过吗?”

  第三位站着的委员按捺不住了:“我说两句,我说两句。他是当过秘书的人,角度不同,你们五组姑且听之就是了。我倒是认为,你们明天不是不可以加进一项汇报内容,但究竟在先在后,要相机行事。如果你们也谈了公务员招聘过程中的不正之风,并且真的引起了足够的重视,对六组不也等于是鸣锣开道吗?这也挺好啊。”

  一位姓孙的委员说:“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说。这一次在省委书记的指示之下,我们政协进行了一次大动作。十个调研组,几十位委员,历时半个多月,几乎对全省贫困地区进行了全方位的考察、调研。材料汇总起来,肯定有几十万字了。可问题是,真能起到什么给贫困地区的百姓带来实际福祉的作用吗?我表示怀疑。包括平德县的事,会不会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呢?”

  又一名委员说:“那不行,那绝对不行。你们五组的材料我看了,令人气愤。连我们县一级的政协主席都变成了那个样子,一方百姓的苦楚还有出头之日吗?如果真的不了了之,我,不当了!”说完,他将手中的材料猛往桌上一摔。

  一时间气氛热烈,大家七言八语,发言踊跃……

  会议结束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李一泓、徐大姐、小陆三人。显然,听取了一番意见之后,李一泓和小陆反而心中没谱了。

  徐大姐说:“怎么都深沉了?”

  小陆问:“大姐,真会那样吗?”

  徐大姐问:“哪样啊?”

  李一泓皱着眉说:“就是,雷声大,雨点儿小,不了了之。”

  “那位委员跟我熟,是位很好的委员,我俩还发生过激烈的辩论呢。有次我们共同调研,他坚持要把建言两个字,在报告中写成‘谏言’,我不同意,所以就各执一词,进一步发展为争吵,谁也不理谁。他有他的道理,‘谏’字包含坚定不移的意思。他要是认准了一个理,很有种不达目的誓不休的精神。这是值得在政协中提倡的。但是‘谏言’毕竟只不过是古代忠臣良将对皇帝和皇家江山的责任。而我们政协委员的责任,不是对任何一个人、几个人的责任。我们的责任是对时代进步和社会进步的责任,建设的‘建’更能体现助推的状态,所以我要和他争。扯远了,他最近的几项提案没太引起重视,他有情绪。政协委员有时也像小孩子,情绪好是一种参政状态,情绪不好可能就是另一种参政状态,包括我也是如此,你们不要太受他的话的影响。”

  “大姐,那我们明天……”李一泓还在犹豫不决。

  “我猜我还是少数。二比一,可不少数嘛。我也不说服你们了。我觉得有一位委员说得挺好,有时候要换位思考。明天主要是你俩汇报,这是一次难得的提升参政议政水平的机会,你俩还真是得相机行事。”

  回到房间,李一泓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扯亮台灯,抓起电话,给小陆打电话。

  小陆被电话铃声搅醒,闭着眼睛说:“又问,徐大姐不是提醒过了,让咱俩相机行事吗?我困死了,你饶了我。”

  “我想,干脆主要让徐大姐汇报算了,咱俩补充好不好?喂,喂……”

  小陆握着话筒又睡过去了。

  星期二上午,徐大姐、李一泓和小陆静静等在省委办公大楼的常委会议室里,秘书小王拉开了门,省委书记刘思毅、政协吴主席、纪委苗书记,还有四五位省级干部走了进来。

  李一泓三人赶紧站起来,刘思毅边走向座位边说:“坐坐,别客气。”

  大家都坐下以后,小陆向李一泓耳语:“情况有变,咱们还是只汇报重点。”

  李一泓没说话,点了几下头。

  刘思毅看一眼手表,说:“你们提前,我们也没迟到。今天听你们正式汇报的人多了几位,我先不一一介绍了。省长亲自到北京跑项目去了,我把常委中抽得出身的人都请来了。咱们现在就开始,你们谁先汇报?”

  包括刘思毅、吴主席、纪委苗书记在内的官员们,一个个表情严肃而凝重。这一次常委会议室里的气氛,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使人感到任何玩笑话都是不适宜的。

  小陆起身,将材料分发给每一位官员,然后默默归座。徐大姐坐在位子上,表情异常庄重。

  “我先开始汇报。我是第五调研组组长李一泓。正如我们在调研材料中所体现的,我们对我省三个偏远穷困的县……”李一泓一边说一边看手中的调研材料。

  吴主席说:“一泓委员,材料各位领导回去都会认真看的。重点谈平德县的问题。先说说你们对那一场泥石流的发生是怎么看的。”

  李一泓放下了材料,他说:“在我省和兄弟省两省交界处发生的那一场泥石流,它绝对不是天灾,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祸。造成这一场人祸的人,却根本不是以往认为的愚不可及的、头脑里完全没有环保意识的普通民众。事实上当地民众的头脑中,已经树立起了可喜的环保意识。他们在自己的利益受到环境污染的严重危害时,也四处申诉和抗议过。但他们的申诉之声抗议之声,却被平德县的某些干部采取种种方式压制下去了。我们用‘某些’一词,是指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而是一个腐败了的干部群体。这个群体究竟占平德县几套领导班子的多大比例,我们难以统计。但我们估计,比例肯定是相当大的。他们差不多已将平德县,作为他们以权谋私的根据地了。对于两省共十几条死在泥石流中的人命,他们负有不可逃脱的责任!”

  小陆接着说:“平德县的某些领导干部,对于喝花酒这一种腐化庸俗的社会享乐劣习,采取的完全是置若罔闻的态度,甚至推波助澜,如鱼得水,自己也乐在其中,乐此不疲。表面看,是一般生活小节,而实际上,我们调研组认为,这是一种腐败的策略。他们通过怂恿社会劣习的方式,麻痹和涣散民众的心智。而心智被愚化了的民众,对腐败也就必然丧失了敏感。甚至,最后会连不满的本能都丧失了。这正是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哪里的权力大面积地腐败了,哪里的社会风气必然大面积地腐化,于是产生种种劣习。腐化的社会风气需要权力的认同,腐败了的权力需要腐化的社会风气来掩盖和遮蔽。”

  纪委苗书记说:“对不起,打断一下,陆委员是学什么专业的?”

  吴主席替小陆回答:“她是社会学博士。”

  刘思毅说:“徐大姐,您和李委员前天晚上遇到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您怎么一言不发?”

  徐大姐开口道:“好,我也说几句。就从前天晚上的事说起。”

  刘思毅对官员们说:“前天晚上,有人骑着摩托车,企图撞击徐大姐和李一泓委员。”

  一名官员说:“想必是受人指使了。”

  徐大姐慢言慢语地说:“那是肯定的。但却可能和腐败的干部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事情往往是这样——有人一贯利用权力搞腐败,那么一定有人利用权力形成势力。一贯利用权力搞腐败的人,自以为善于利用社会黑恶势力,又足以驾驭后一种势力。殊不知他们想错了。后一种势力才不会心甘情愿地被权力所利用呢。他们有黑恶势力特有的行为方式。他们一旦觉得有人向他们挑战了,而权力又庇护不了他们了,就必然企图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挽救败局。我们的某些干部,对官场规律太熟了,对社会规律又太缺乏常识了。我建议,什么时候,让我们的陆委员给官员们补上几堂社会学方面的课。”

  小陆不好意思地说:“大姐……”

  刘思毅终于微笑了一下:“这个建议很好嘛,可以考虑啊。”

  气氛顿时为之轻松,每个人脸上严肃的表情都松动了一些。

  吴主席发言说:“有件事我也在这儿说说。昨天晚上,平德县政协那位韩主席,在咱们省一位离休老干部的陪同之下,登门拜访我。”

  刘思毅问:“什么动机啊?”

  吴主席沉声道:“当面告他们三位委员的状。”

  “还主动打上门来了。”刘思毅转脸对纪委苗书记说,“我看,就别让他再回平德了,扣在省城,开始交代问题。”

  李一泓忽然说:“这我反对。”

  霎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接着说:“我……我在列车上碰到了他,带着老伴,还有孙女。是不是……不要把他扣在省城?”

  刘思毅没有立刻回答李一泓,而是叹口气:“唉,有些人啊,究竟是怎么了呢?明明是来执行特殊任务的嘛,那也还是不忘让家人沾点儿光。我猜是住在凯莱斯基?”

  吴主席点点头:“他自己说,是住那儿。”

  刘思毅又说:“老婆、孙女没住过五星级酒店又能少点什么呀。那就听李委员的,让他们三口在凯莱斯基安安生生地享受几天。”

  吴主席小声地问:“休息一会儿怎么样?”

  刘思毅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听吴主席的,休息十分钟。”

  这次会议上,李一泓和小陆终究还是没有提公务员招聘中徇私舞弊的事,他们不提,本来就不同意的徐大姐自然也不会提。在刘思毅的办公室里,刘思毅和吴主席都在站着吸烟。

  “那个李一泓,他自己的事怎样了?”刘思毅问。

  “没顾上问,今晚单独陪他吃饭时要问。”

  “我要是有权保谁,愿意保他这样的人。”

  吴主席笑了:“那我今晚把你的话告诉他?”

  “千万别!径太啊,你一定要亲自将他们五组的调研材料修改一遍。作为大会的重点发言,有些话还是要婉转一点儿。全省的干部以后都要看到那一份调研材料,我们省大多数干部是称职的嘛,不要由于某些尖刻的用词,伤了大多数干部的自尊心。警钟是要常鸣的,但是鸣警钟可不等于擂战鼓。”

  “放心,我把关。”

  晚上,李一泓在宾馆前厅等吴主席的车来接他。不断有人从他面前走过,或是官员,或是委员,皆穿着齐整。是委员的,自然免不了和他打招呼。他多少有些失落,心不在焉地应答着。

  姚奇委员走过来,问:“快开始了,还站在这儿干吗?”

  “等个人。”

  “不参加了?”

  “请假了。”

  “闹情绪了?”

  “闹什么情绪?”

  “你们五组的调研材料全被收上去了。”

  李一泓愕然:“哦?”

  “也许,结果不幸被我言中。”

  “对不起,我等的人来了。”李一泓看到了吴主席的司机小曲,大步向小曲走去。

  姚奇委员望着他跟在小曲身后走出旋转门,困惑地说:“专爱和领导的司机交往?这个人有意思。”

  李一泓和吴主席面对面坐在一家海鲜餐馆里,餐馆面积不大不小,但还雅静。

  吴主席翻看着菜谱说:“估计你在安庆市很少吃海味儿。”

  “是的。”

  “所以我才决定在这里请你,想吃什么?”

  “龙虾。”

  吴主席不禁看他一眼,李一泓却在向服务员小姐比画:“就是那种,一只船,木头的,船上一层冰,冰上有塑料薄膜,塑料薄膜上摆一层龙虾肉,一片一片的。”

  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小姐问:“大船小船?”

  “当然越大越好喽。”

  服务员小姐正要记在单上,吴主席阻止她说:“小姐等等,先别忙记。点龙虾嘛,原则上是可以的。”看着李一泓又说,“但是我们就不要船了行不行?大船小船都不要,船又不能吃。我们只要盘子就行。下边冰,上边肉。”

  服务员小姐礼貌地说:“那不行。”

  吴主席坚持说:“行的。”

  “不行。”服务员小姐不带半点火气,笑靥如花。

  “肯定行的。要不你拿我名片,去问问你们经理行不行?”

  服务员接过名片,正欲看,吴主席却说:“先别看了姑娘,先记我点的菜。”

  吴主席点菜时,李一泓已经吸着了一支烟。

  “今天我可是自费请你啊。”

  “干吗那么大头?你不为工作,会请我吗?”

  “自费请你,才体现真诚。”吴主席也掏出烟吸起来。

  “我还没吃过龙虾。”

  “一会儿不就吃上了?一泓同志,你们安庆市有一位政协委员,很值得你学习。当然啦,也很值得我学习。”

  “我们文化馆的老馆长,对?我始终在要求自己,以他为榜样。”

  “你们老馆长当然不消说了。我指的是另一个人。”

  “还有谁?”

  “安庆市重点中学的杨校长。”

  “她啊。”

  “虚心点儿,她就不值得你学习了吗?”

  “她当然也值得我学习了,可我也有许多方面值得她学习。”

  “你值得她学习的方面,咱们暂且不论。咱们单说她值得你,不,值得咱俩共同学习的方面。你想啊,她一位女同志,这边查着她的账……”

  李一泓纠正道:“那是查学校的账。”

  “查学校的账,还不是冲着她校长去的吗?说是普查,有关方面内定的嫌疑重点那还不是她吗?那边呢,又请她到省公安厅来协助破案。人家照来了,协助得很出色。不管网上有多少流言蜚语,承受多大压力,人家也没撂挑子,一如既往地做好校长的本职工作。”

  “我也没撂挑子,我也尽量做好了调研组组长的工作。”

  这时一名男侍者把菜端来了,包括一盘龙虾。李一泓一见龙虾,摩拳擦掌一番,捋胳膊,挽袖子,抓起筷子,三年没吃饭似的,一片又一片接连地往口中送着龙虾肉片,抽空儿连说:“好吃,好吃……”盘中的龙虾肉片刻所剩无几。

  吴主席没有吃,静静地看着李一泓:“喝口啤酒,再换换口味儿,吃点儿别的嘛。”

  李一泓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啤酒。

  吴主席终于又有机会说他的正题了,诲人不倦地说:“人家杨校长啊,什么事情,只要别人批评得对,自己也意识到了,那人家就改正。她联合全省几所重点中学,将各校绝大部分赞助费捐了出来,总共五六百万,资助贫困农村的中小学建设,这起到多好的示范作用啊!”

  李一泓惊讶地问:“多少?”

  “五六百万。”

  李一泓得意地夹起一片藕片扔进嘴里,仿佛那五六百万是他捐的:“这她倒没跟我说起过。”

  吴主席喝一口啤酒说:“你是谁啊,人家干吗要事事告诉你啊。”

  “可我要是不激烈地反对一花独放,我要是不大声疾呼雪中送炭……”

  吴主席放下筷子,批评道:“又来了!谦虚一下,对你就真的那么难吗?”

  李一泓再次端起杯,一饮而尽,很绅士地用餐巾拭拭嘴,不谦虚到底地说:“我个人也要继续捐啊,我也要起到好的示范作用啊。”

  吴主席愣了愣,夹起一颗蜜枣送入口中,缓缓嚼着,并研究地看着李一泓。

  李一泓拿起酒瓶,往自己杯中倒酒,却不够一杯了,招来服务员小姐,东道主似的说:“再添一瓶啤酒。”

  吴主席咽下蜜枣,闲聊似的说:“你刚才说到了你自己……”

  李一泓打断他的话:“我一直在说我自己,是您老在说别人。”

  “你的那件……那个那个……”

  “案子?”

  吴主席点一下头,表情郑重地问:“怎么样了?有什么进展吗?”

  “结案了。”

  吴主席的表情立即为之一肃:“唔?怎么结的?”

  “那些东西都是属于我个人的,我愿意怎么卖就怎么卖。在网上拍卖可以,搁地摊也可以,炒股也随便,任何人无权干涉。所以我说,我个人也要继续捐嘛。”

  吴主席眼珠定定地看着李一泓,怀疑地问:“是你个人给个人下的结论,还是司法部门正式下的结论?”

  “当然是司法部门喽。昨天下午,你从我们那儿走后,我们市公安局的赵副科长来到了宾馆,他代表市局正式通知我的。”

  “真的?”

  “我骗您,不是也等于骗自己吗?”

  “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您也没要求我向您汇报啊!”李一泓抓起筷子,盯住了不多的几片龙虾肉。

  吴主席低声然而有些生气地说:“别吃起来没够,给我留几片儿!”

  李一泓不情愿地放下筷子,吴主席端起啤酒杯,也一饮而尽,之后上当受骗似的说:“那我们这是干什么?”

  “这不是您请我,我吃请吗?”

  “李一泓,我看出来了,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我好好沟通。你用你们文化馆小馆员和小市民打交道那一套,一直在庄庄重重地跟我耍贫嘴。”

  李一泓笑了:“亏您到底还看出来了,不是跟您耍贫嘴,是在试探您的耐心。”

  吴主席冷着脸问:“为什么?”

  “都说政协的干部,与别的官员不一样。我要看看,究竟一样不一样。如果还是一样,官架子十足,那我李一泓……”

  “便怎样?”

  “我不当政协委员了还不行吗?我一心一意地当我的文化馆小馆员,高高兴兴地为小市民们快乐服务,挺好。天下兴亡,匹夫无责。”

  “胡说!”吴主席一拍桌子。

  “孔老夫子的话,当年也有人说他胡说。天下兴亡,谁承包了谁负责。现在可以接着吃了?”说着,李一泓又抓起筷子。

  “龙虾肉被你吃糟践了,那得蘸着小盘里的芥末吃。”

  “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一直就没点虚心劲儿,我干吗提示你。”

  李一泓夹了一片龙虾肉,蘸了点芥末,装出虚心的样子问:“领导,这够吗?”

  “少了点儿。”

  李一泓就将龙虾肉蘸足了芥末,送入口中,结果辣得脸都变了形,眼泪不可遏抑地飙飞。

  吴主席得意地端起酒杯,缓缓地浅酌一口,笑眯眯地看着李一泓狼狈出丑。

  “原来你也有报复心。”

  “调研活动一结束,非把你送进去不可!”

  “还要把我往监狱里送啊?”李一泓泪眼大睁。

  “政协委员学习班。你这种委员,只进一次学习班不行。参加完了你们市政协的学习班,接着我就调你来参加省政协的学习班,非好好改造你不可。”举起杯,吴主席命令地说,“来,跟我干杯!”

  在回去的路上,吴主席语重心长地说:“一位好的政协委员,不太会是那等仅仅把‘政协委员’四个字当成特殊荣誉的人。仅仅当成荣誉,那和当成一件时装,一枚徽章,一件首饰,也没什么两样。我们政协,太需要那么样一些委员了,他们不但具有一腔参政议政的热忱,还要具有参政议政的思想水平。特别重要的是,他们还必须严于律己,行得正,坐得端,就像某些被人民大众誉为‘公仆’的官员那样。因为,如果他们不那样,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那么他们的声音,也就很难再受到尊重了。”

  “吴主席,求您件事儿,您批我假回安庆。我很少离家这么长时间。我想我两个女儿了,太想了!”

  “那你这组长一走,你们五组由谁来做大会发言?”

  “小陆委员。”

  “念你归心似箭,我准假了。何况你到现在还没见到过你大女儿呢,做父亲的心情我理解。”

  “那我今天晚上就走,还能赶上末班车。”

  “通常上车补票可没座儿。”

  “碰碰运气。”

  “又不跟徐大姐和小陆打招呼了?”

  “那就顾不上了,您替我跟她们打招呼。”

  “我成你秘书了。小曲,在前边那个街口把我放下。我走回家,想散散步。你送李委员到宾馆,然后送他去车站。”【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