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政协委员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真讨厌!这么晚了,谁还给你打电话?”

  春梅身边躺着的男人伸手开了床头灯,赫然是唐之风。他从枕下摸出手机,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不是我的响,是你的。”

  春梅的手也伸入枕下,却没摸出手机来。手机响声还在继续,春梅朝沙发一指:“手机在我包里……”

  唐之风领会了命令,蹦下床,从春梅的包里掏出了还在响着的手机,递给春梅。

  春梅看了看手机,一下坐起来:“是我爸爸打来的!”

  唐之风缓缓坐在床沿上,呆看着她,没说话。

  “我接不接?”

  “我……我说不好……”

  春梅低下头,愣愣地瞧着响个不停的手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将一直响的手机默默放在床头柜上,像瞪着一只小怪物似的瞪着它。

  “我觉得,你还是接一下才对。”

  “接一下?怎么说?在哪儿?和谁在一起?”

  “你也别什么都说啊!”唐之风抓起烟盒,吸起烟来。

  “你还吸烟你!”

  “那、那我该怎么样啊!”

  春梅赌气,扯过衣服往身上穿。唐之风拿起她的手机,给关了。春梅猛转身,恼怒地问:“你怎么敢把它给关了?”

  “也不能听着它总响啊!”唐之风又怯怯地说,“是……是?”

  春梅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甩手扇了他一耳光。

  另一边,李一泓换了一只手拿手机,仍在贴耳聆听,一边来回走动,一边自言自语:“春梅,好样儿的你就一直别接……”

  见自己的呼叫被关,李一泓恼怒了:“还真敢不接!”他想了一下又开始按手机。

  春梅穿好衣服,拎起拎包就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唐之风,见他可怜巴巴地坐在床沿,又于心不忍了。她走回到那男人跟前,将他的头轻轻地搂在自己怀里,内疚地说:“对不起,别生我的气。这三天里,我杨阿姨的事,搞得我心烦意乱,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你走,我不生气。”

  “我向我父亲保证过,他回到安庆市之前,我每天都陪我妹住在家里……”

  “你说过了。走,我真不生气。我理解……”唐之风轻轻推她。

  “我走后,你好好睡,啊?”

  “恐怕,好好睡也还是个睡不着……”

  “那我把安眠药给你留下。”她拉开拎包,取出安眠药,放在床头柜上,依依不舍地走了。

  黄院长正在玩电脑麻将,电话响了。

  他抓起电话,用下颌夹着,双手仍不离开键盘,眼睛也不离开屏幕:“哪位,一泓啊!哎,你不是参加省政协的什么……那个那个调研组去了吗?你问杨校长的事儿啊,是啊是啊,听说一二百万呢!信不信由你啊,我也是听的小道消息。别不信嘛,中国这么大,死人的事那是经常发生的,贪污受贿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嘛!她一个独身女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这话别问我,该问你自己呀!她肯定是为你俩晚年的生活做打算啊!从前毛主席他老人家怎么说的?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对不对?现在谁吃上口饭都不成问题了,现在是手中有钱才能心中不慌的时代!杨校长的可悲下场,那也是由于她爱你才导致的呀!爱情多可怕哟!别发火别发火,老同学之间,开几句玩笑嘛!”

  电话听筒传出了忙音,黄院长看着听筒,幸灾乐祸地说:“想从我这儿寻找安慰,找错了人啊!”

  他放下电话,伸个懒腰,接着玩电脑麻将,并吹起了口哨,那调子应该是《老鼠爱大米》。

  李一泓看着自己的手机,将手机狠狠摔在墙上。他仰躺于床,与杨校长的过去飘涌脑海,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昨天……

  李一泓在垂钓,穿裙子的杨亦柳坐在他身后,安安静静地看一本厚书。不远处,春梅在偷偷拍他们的照。

  杨亦柳觉察了,扭头问春梅:“拍我呢,还是拍你父亲呢?”

  春梅走过来,坐在杨亦柳身旁,亲昵地耳语:“拍你俩!”

  李一泓头也不回地说:“拍你老爸,想怎么拍怎么拍。拍你杨阿姨,我想她也没意见。但是要拍我们俩,那可得征得你杨阿姨的同意,决不许偷拍!”

  “偷拍我也没意见。”

  “听到了?我杨阿姨说她没意见。哎!杨阿姨,你和我老爸,刚才的样子特像保尔和冬妮娅……”

  杨亦柳笑了,合上书,慢言慢语地说:“我是中学女生的时候,我的同学们确实都说过我像冬妮娅的话。可现在,头发要不染,都半黑半白了。节食、健身,还是没法儿像当年那么苗条了……唉,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红颜暗惊换……”

  “不是红颜,是朱颜。”李一泓纠正道。

  “钱惟演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引用他的诗说我自己,当然要改一个字。”

  “又来了。求你们以后别当着我的面诗啊词啊的好不好?搞得我一句都插不上嘴,不尴不尬的。”

  “那你以后就要多向你妹妹学习。你问你妹妹钱惟演是谁,她准知道。嗨,上钩啦!”李一泓朝后猛一甩竿,连自己也仰倒在草坪上,一尺多长的一条大鱼被甩在草坪上,那个蹦,那个跳……

  “快按住!”李一泓起来喊。

  三人连滚带爬,一起抓鱼。大鱼已经脱钩,终于被杨亦柳抓住。

  “它嘴出血了。”杨亦柳双手握着鱼说。

  “鱼篓呢?鱼篓呢?”李一泓问。

  “哪有什么鱼篓,只带了个塑料袋。”春梅说。

  “那快找出来呀,别让你杨阿姨老掐着它呀!”

  春梅转身去翻草坪上的布兜,嘟哝:“哪儿去了呢,哪儿去了呢,我明明记着带了呀……”

  “来,交给我。”李一泓伸手去接鱼。

  二人手递手之际,大鱼掉在草坪上,二人急忙又猫下腰逮。春梅终于找出了塑料袋,转身时,却见杨亦柳一扑,没扑到大鱼,大鱼又一蹦,蹦入河中,转瞬没了踪影。

  杨亦柳就那么保持着一扑伏地的姿势,仰脸冲李一泓遗憾地摇头,李一泓赶紧上前将她拽起。

  “我真笨。”

  李一泓仍握着她双手,表扬道:“一点儿都不笨。你那一扑,姿势特优美。”

  杨亦柳扭头问春梅:“真的吗?”

  春梅更是倍觉遗憾,却连连点头,言不由衷地附和道:“对,特优美!那要不是条鱼,是足球,肯定一片喝彩!”

  “你们父女俩呀,一个比一个会哄人。”杨亦柳欲抽回自己双手。

  李一泓却吃惊地说:“哎呀,你手指破了!”

  “被鱼钩刮了一下。没事儿的,放开。”

  李一泓不放,吩咐春梅说:“春梅,包里有创可贴。”

  春梅转身去翻创可贴时,李一泓含住杨亦柳出血的手指,轻吮着,杨亦柳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春梅找出了创可贴,转身见父亲和杨亦柳那样子,一时看得幸福,看得发呆。杨亦柳觉察到了,小声而又不好意思地说:“行啦,春梅在看我们呢!”

  李一泓这才不吮了:“看,不出血了?农村人以前都这样。唾液杀菌,有科学根据的。”

  杨亦柳为了掩饰窘态,故作天真,又扭头问春梅:“真的吗?”

  “千真万确!”春梅又连连点头,将创可贴交给了父亲。

  李一泓认真地用创可贴保护住杨亦柳的手指,杨亦柳的目光又含情脉脉起来,同时也更加不好意思了,表情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向别处。春梅也不好意思盯着看了,转过身去。

  李一泓朝春梅看一眼,快速地在杨亦柳脸颊上亲了一下。杨亦柳则轻轻打了他一下,这才发现自己丢了一只皮鞋:“咦,我那只鞋呢?”

  “在那儿!”春梅将鞋捡了回来。

  杨亦柳伸手接鞋,春梅却不给她,递给了父亲。

  “你扶你阿姨一下。”

  春梅乖乖地扶着杨亦柳,李一泓蹲下,温和地说:“亲爱的同志,抬脚。”

  杨亦柳乖乖地抬起脚,李一泓认真地拂去杨亦柳脚底板的沙土,替她穿上鞋子。他们同时发现,素素一手拿两支雪糕,站在对面看他们。

  李一泓又坐在河边钓鱼,杨亦柳不坐他身后了,坐他身旁了,手中仍拿着那一本书。

  “孩子们呢?”

  “别管她们,随她们玩儿去。”

  “还能钓上来刚才那么大的吗?”

  “估计小的也钓不上来了,怨你。”

  “怨我?”

  “你坐我身边,我分心,没耐性。”

  “那我躲你远点儿!”杨亦柳作势要站起来。

  李一泓拉住了她的手:“那更钓不上来了。你坐近点儿,头靠我肩上。那样我就不分心了,也有耐性了。”

  杨亦柳不禁四顾,见周围没人,挨紧李一泓的身体,将头靠他肩上。

  李一泓享受地说:“啊,这感觉真好。”

  杨亦柳小声地说:“我也是。”

  李一泓干脆将竿一压,问:“你看的什么书?”

  “《罗素文选》。”

  “你怎么那么喜欢伏尔泰啊、卢梭啊、罗素啊……”

  “因为我父亲的命运和他们的书发生了关系,所以连我的命运也和他们的书发生了关系。人对那些和自己命运发生深刻关系的事物,不管曾带来过好命运,还是不好的命运,往往都会产生一种叩问心理。”

  “叩问心理?”

  “是啊,就是想从因为到所以的答案。”

  “那他们的书给你父亲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一九五七年他成了右派。”杨亦柳幽幽地说。

  李一泓伸出一条手臂,搂住了杨亦柳,杨亦柳小声说:“让别人看到……”

  “那又怎么样?年轻人,人也。我们,人也。年轻人可以,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天赋人权。”

  “又不说正经话了,我是怕……春梅和素素看见,我毕竟还是素素的校长。”

  “我是在特别正经地说正经话。现在我很幸福,我的两个女儿都高兴看到我很幸福。你最好忘一忘你是什么校长。这会儿你只不过是一个和我心心相印的女人。接着讲,我想听。”

  “我父亲是大学教授,而且是著名教授,还是他那所大学里民盟支部的负责人。教西方现代史是他的专业,他一讲伏尔泰、卢梭、孟德斯鸠和马拉,连大教室过道都站满了人。他面对学生们背《独立宣言》和《人权宣言》时,自己常常流下泪来,也常常会将学生们感动得流下泪来。新中国成立后校方一直很肯定他的课,因为他讲的全都是后来无产阶级革命的理由,是无产阶级流血牺牲的追求。反右一开始,原本没他什么事。有好心的朋友暗中提醒他,不要再讲那些了,讲点儿别的。他没在意,照讲不误。接着他的一些同事、朋友纷纷成了右派。他就去找校领导,替那些人说情。《列宁在十月》你看过吗?”

  “看过。”

  “当年,我父亲就像高尔基闯入克里姆林宫为一些‘好人’知识分子说情一样,也动不动就想为他的一些同事和朋友说情。还记得列宁怎么批评高尔基的吗?”

  “记得——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好人,只有这个阶级的一分子,那个阶级的一分子,高尔基同志,把怜悯丢掉!”

  “人家也那样教导我父亲,可我父亲没法把怜悯丢掉。他没法丢掉伏尔泰和卢梭给予他的那种民主和自由的思想,也没法丢掉雨果给予他的人道主义思想。结果有一天他在大饭堂里当众朗诵《人权宣言》,于是,就成了右派,而且被视为最恶毒的一个,被赶出了大学,被赶出了省城,在我们的县中,当了一名语文教师。我母亲此前已生过两个孩子,都夭折了。偏偏我父亲成了右派以后的第三年,我母亲生下了我。不久我母亲忧郁而死,我和我父亲相依为命。‘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连中学也教不成了,我和我父亲一块儿被赶到了农村。”

  李一泓缓缓使杨亦柳转过身来:“闭上眼睛。”

  “为什么?”

  “别问,照做。”

  杨亦柳闭上眼睛,李一泓又说:“仰起脸。”

  杨亦柳听话地仰起了脸,李一泓猛将她往怀中一抱,吻上了她的双唇。杨亦柳本能地推拒了一下,随后也不由得用双臂搂住了李一泓的脖子。伏在李一泓的怀里,杨亦柳的脸上洇开两团胭脂红。李一泓低头望着她,眉目间是藏不住的怜爱,嘴角上挂着在风中摇曳的柔情。

  “你怨恨过吗?”李一泓柔声问。

  “想通了。”杨亦柳的眼睛有如星空般深邃。

  “想通什么了?”

  “一个新政权,面临千疮百孔的新国家,这个国家刚从血泊和尸体中诞生,政权是通过暴力革命的方式夺取来的,那么它必然是一个心理紧张的政权,百废待兴使它倍感压力,国际敌对势力使它倍觉孤独,掌管它的主要成分又是工农革命家和革命者,他们有在夺取政权时团结知识分子的经验,却极为缺乏在掌握政权时处理好和知识分子关系的经验。新政权既面对自己的工农干部和自己的党内知识分子的新型关系,也面对自己的工农干部和党外知识分子的新型关系,还面对自己的党内知识分子和党外知识分子的新型关系。这几种关系细微、复杂,而又微妙,哪一方面都没做好思想准备,可以说,是我们这个国家的注定之疼,就像我们大多数人,小孩时注定要出疹子。”

  “那是没种牛痘的小孩子。”

  “当时我们这个国家对民主这种牛痘还缺乏认识……”

  “老爸,再来一次!”素素端着照相机,对准父亲和杨亦柳准备抓拍,而春梅在夸张地向他做搂抱和亲吻的姿势。

  “你看,我两个女儿对我有强烈的要求,我不能使她们失望?”说完,不管杨亦柳乐意不乐意,搂住了就是一阵亲。

  杨亦柳推开他:“让我喘口气儿……”

  李一泓放开她,等了片刻:“喘好了?刚才是为她们姐妹俩,这次是为我自己!”他又搂住了杨亦柳一阵亲。

  “我来我来,别错过机会!”春梅从素素手中夺过相机,走近他们,连连拍摄。

  杨亦柳又推开李一泓,轻打了他一下:“我说让我喘口气儿,你还没完没了的!”

  “我理解你那么说根本不是反对的意思,而是让你做好准备。”

  杨亦柳又打他:“贫嘴,你就该补种民主的牛痘!”

  李一泓憨憨地笑了。

  晚上,吃罢晚饭,春梅和素素在收拾碗筷,杨亦柳说:“我该回去了。”

  “我送送你。”

  月色溶溶,李一泓和杨亦柳手牵手缓缓走在小巷中,李一泓由衷地说:“真没想到,你对从前的事有那么一种胸襟,我更尊敬你了。”

  “毕竟,这个国家在许多方面都改变了。市民盟动员我加入时,我说,我骨子里可继承了我父亲的基因,从我的嘴里不可能只说出歌功颂德的话。你们要是对这一点心存异议,那就拉倒。我成为政协新委员时,座谈会上不少人大谈感激和光荣,轮到我发言,我说:我爱国,我已经有一种当代人应有的思想基础;我爱老百姓,我心灵中已经有一种良好情怀;我爱教育事业,是一名优秀的教育工作者,我早已感到很光荣。不是我千方百计地非要捞取到‘政协委员’这一种身份,是执政党所要推行的民主进程需要我成为政协委员。今天我既然和执政党达成了以后参政议政的严肃关系,那么我一定会认真对待政协委员四个字,那么执政党要感谢我。”

  “结果呢?”

  “结果统战部长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拥抱了我一下,大声说,我代表统战部,感谢你坦诚的态度,也感谢一切积极参政议政的民主党派的政协委员!”

  “因为他是你的学生嘛。”

  “你错了。当年的统战部长并不是我的学生。没想到,有一位新委员,当场向我发难,显出很激动的样子质问我:你为什么只讲爱国,爱老百姓,爱教育事业,偏偏就是不讲爱党呢?”

  “什么人这么自我表现?”李一泓好奇地问。

  “就是你的同学黄院长啊!我说,自从一九四九年以后,工农商学兵都说爱党,爱党的话在中国说得太多太多太多了,对于一个执政党,半个多世纪以来,总听这种话,不论真实成分发生了变化没有,那都是没什么好处的。所以我在这个场合就不说了。多我一句,少我一句,毫无意义。我倒是认为,现在该轮到党多说说感激的话了。要感激人民一如既往的依赖,要感激知识分子的理解,要感激民主党派的同心同德。一个不知感激的党,必然会成为一个骄横的党。只有谦虚谨慎而又心怀执政感激的党,才会是一个尊重民主的党、大有作为的党。”

  李一泓站住了,杨亦柳也停下脚步:“当时委员证还没发到我们手上,我以为,肯定就不会发给我了。没想到,照样发给我了。我说的那些话呢,也照样登在了政协的简报上。”

  月光下,李一泓也脉脉含情地望着杨亦柳,冲动地说:“真想再亲你!”

  杨亦柳却甩开了他的手:“不许,这都快到我家了,万一让人看见多不好。”

  李一泓将杨亦柳送到了她家门口,杨亦柳掏出钥匙开了院门,却说:“院里黑,你替我把当院的灯开了。”

  “开关在哪儿?”

  杨亦柳情不自禁地偎入他怀中,喃喃地说:“我今天真高兴,和你还有你的两个女儿在一起,我感到幸福。”

  李一泓轻轻拥着,吻了一下她的头发,也喃喃地说:“那就加入我们这个家庭。”

  “给我时间。”

  “你还顾虑什么?”

  “我的病。”

  “幸福的感觉能治病。”

  “等我……把我们的重点中学,再推上全省名校的平台。”

  “两件事并不矛盾啊!”

  “可我,暂时顾不上自己的事。耐心等我,行吗?”

  “那好。等,等,那些社会民主党人士,他们总说等。总之是要等!”

  杨亦柳笑出了声:“小声点儿。”

  ……

  李一泓吸了最后一口烟,从回忆中走出来,心事重重地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离开沙发椅,打开宾馆房间里的灯。

  他低头东看西看,捡起摔坏的一半手机,又伏下身去,从床底下找出另一半手机,想把两半手机重新弄到一块,却没成功。

  无声地长叹了一口气,李一泓将两半手机扔进纸篓,抓起桌上的毛巾,展开,往脸上一捂,缓缓擦下来。丢掉毛巾,稳定了一下情绪,他关了灯,重新躺在床上……夜已无声,心却未宁,黑暗中,他大睁着双眼,不停地默念: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亦真亦幻的缥缈朦胧间,李一泓和杨亦柳正在照相馆里拍结婚照。

  照相师傅认真地说:“女士,挨近男士,头再向男士的肩偏一偏。好,你们两个都不要那么严肃,都笑一笑,很幸福地笑,对,对……就这个样子,保持不动。”

  外面突然响起刺耳的警笛,紧接着,一辆警车随声而至,几名公安人员从警车上跳下来,大步闯入照相馆,当着目瞪口呆的照相师傅的面,往杨亦柳腕上铐手铐。

  杨亦柳被带走了,她回头望着李一泓,内疚又求助地喊:“一泓……”

  杨亦柳被推上警车带走了,李一泓在后面拼命地追赶着警车,撕心裂肺地呼喊:“亦柳!亦柳!”无奈与绝望苦苦萦绕在李一泓的心头,仿佛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李一泓从梦境中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喘息着扯亮了床头灯,柔和的灯光照出了他一脸的冷汗。他抹了一把额头,甩甩手,往后一仰,又躺下了,嘴里低低地念叨着两个字:“亦柳!”

  早晨,宾馆餐厅里人不多,李一泓、徐大姐和小陆三人坐于一角,各自在用早餐。

  “小陆,你脸色不太好,眼角都有血丝了。”李一泓关心地问。

  “我天快亮了才回来。”

  “那女人的情况怎么样?”

  “还比较稳定。她确实没疯,精神很正常,医生和护士也这么认为。我从她口中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大姐,咱们上午正式开一次会,听小陆讲讲她了解到的情况,决定下一步我们该做什么事、怎么做,你同意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一泓,你脸色更不好,怎么了?”徐大姐发现李一泓脸色不对。

  “没怎么,看电视看得太晚了。”

  “你倒还有闲心看电视,什么节目那么吸引你?”小陆没好气地问。

  李一泓搪塞地说:“球赛。我是足球迷。”

  “球赛?哪儿对哪儿?我也是足球迷,我怎么一点儿信息都没得到?”小陆一听球赛来了精神。

  李一泓支吾了:“这……睡一觉忘了。反正,特精彩。”

  小陆怀疑地将目光转向徐大姐,徐大姐分明也怀疑,说:“开完会后,你们两个哪儿都不许去,也不许再干其他事,都给我好好补一觉。”

  “咦,咱们保镖呢?”小陆好奇地问。

  “当面叫人家张大哥,背后叫人家保镖,不好?人家小张同志起得最早,一个人吃完,办自己的事儿去了。”

  李一泓看着手表,自语道:“惭愧,惭愧,都九点多了。”

  三人走出电梯,却见庄主席和肖副院长已在走廊等他们了。

  庄主席迎上前说:“不得不这么早就过来,你们省政协的吴主席发过来了传真指示,要求及时转交给你们。”

  李一泓说:“都请到我房间。”

  五个人在李一泓的房间里坐定,显得有点儿挤。庄主席从文件夹中取出两页纸,递给徐大姐。

  “先给一泓同志看,他是我们组长。”徐大姐把纸递到李一泓面前。

  “大姐先看。”

  “当然应该组长先看,你念给我和小陆听。”

  李一泓只得接过两页纸,念道:“李一泓委员并徐萌委员陆地委员: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已连夜向省委刘思毅书记作了电话汇报,现将刘思毅书记的指示转告你们。一、一切关系到人民利益和福祉的问题,都在你们的调研范围。二、一切危害人民利益和福祉的事情,你们皆有责任和权力予以过问,予以调查,提出解决建议;与当地党政部门协商后,能为人民群众尽快解决,最好;倘不能,详加记录,带回省里。三、以民情调研任务为主,但不回避所闻所见之官僚主义现象、铺张浪费现象、劳民伤财现象、好大喜功现象、欺上瞒下现象、对人民群众之疾苦麻木不仁的现象,以及各种各样以权谋私的现象。四、不回避不等于针锋相对。请同志们牢记,你们不是省纪委派出的调查人员,你们不是司法部门派出的办案人员,对于任何一级当地党政部门,你们也不是上级领导……”

  小陆听得不高兴起来,一把掠过去那两页纸,接着念:“你们这一种没有任何实际权力的身份,肯定会使你们在想要积极主动地为人民群众排忧解难时感到力不从心。但我请同志们相信,你们的调研成果,你们的所闻所见,将会受到我本人及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视。你们所关心和忧虑的事情,交由我们来解决,肯定会更快、更有力度……”

  小陆忽然不念了,抬头看李一泓和徐大姐。

  “完了?”徐大姐问她。

  “没劲。”小陆将两页纸塞给徐大姐,起身走到床那儿,往床上一歪。

  徐大姐看了看,说:“最后是针对咱们的几句叮嘱:不早下结论,更不多下结论,勿以钦差大臣自封,勿以微服私访自诩;受到欢迎,以诚相待;受到冷遇,敬而远之;受到误解,耐心解释;受到无礼阻挠,忍辱负重;要善于分析现象,逼近真相,区别对象;要将一切事实,都归纳在调研报告中。一份具有说服力的调研报告,胜过一时的正义冲动。”

  徐大姐将两页纸还给李一泓,李一泓接过来说:“大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

  徐大姐朝小陆翘翘下巴,李一泓转脸问小陆:“小陆,你说说你从那女人那儿了解到的情况。”

  小陆卧在床上说:“她姓郑,叫郑秀娥,三十二岁。她的户口所在地是我们省的农村,因而她本人属于我们省的人。她丈夫姓王,叫王全贵。他们是在打工过程中认识的。庄主席,王全贵是你们县某村人,现在是那个疑点重重的‘矿物研究所’的临时工。郑秀娥和他结婚以后,户口一直没迁过来。”

  李一泓严肃地说:“陆委员,请你坐起来说,我们是在开会。”

  小陆不情愿地坐了起来,徐大姐招招手:“小陆,坐回这儿来,啊?”

  小陆坐回到坐过的地方去,接着说:“郑秀娥原本和她丈夫的感情挺好。去年九月份,一名采矿工失踪了。”

  “采矿工?采什么矿?”李一泓敏感地问。

  小陆说:“肖副院长说,你当时也听到了。”

  肖副院长说:“据郑秀娥讲,所谓‘矿物研究所’实际是在进行秘密采矿,究竟采的什么矿,从矿中提炼些什么,她也不清楚,所有临时员工都不清楚。失踪的采矿工是郑秀娥的同村人,还是她介绍来的。她怀疑那个采矿工不是失踪了,是在采矿时遇难了。多次询问矿主,矿主矢口否认遇难。所以郑秀娥就多方投信表示怀疑,结果信都落在了矿主也就是研究所所长手里,从此她开始上访,她的遭遇也就越来越令人同情。”

  李一泓忍不住问:“毕竟事关一条人命,她寄出去的那些信,就没有引起过哪一方面的重视吗?”

  庄主席忽然说:“我插一句,这个问题我更了解一些。事实上我们县里,包括省里方方面面,也都曾收到过她的信。省里还责成县公安局予以调查。县公安局一介入,其他方面就没有再关注。我们县公安局调查的情况是——那个研究所不是在我们省注册登记的,而是在你们省。只不过通过合法方式和途径,在我们省买下了那一处山地的开发权。鉴于郑秀娥的户籍所在地也属于你们省管辖,就将她的信郑重地转给了你们省的平德县。平德县也派人过到省界这边来调查过一次。结论是查无实据,不了了之。正是在这之后,郑秀娥被医院诊断为精神病患者。”

  徐大姐问:“庄主席,知道是什么医院作出的诊断吗?”

  庄主席说:“据我所知,就是你们省平德县医院。”

  李一泓问徐大姐:“大姐,你是搞医的,一般县医院可以作出精神病诊断吗?”

  徐大姐摇摇头:“不可以。精神病的诊断是很复杂的,只有专门的精神病院和大医院的精神病科,才可以提供有采信价值的精神病诊断。”

  李一泓听完陷入沉思。

  肖副院长说:“陆委员,郑秀娥告诉你的最多,你也再说说嘛。”

  李一泓严肃地说:“小陆,你必须说,该说不说也不对。”

  小陆只好接着说:“所长似乎对郑秀娥的丈夫还挺仁慈,非但没打击报复过,还把郑秀娥那一份工资也加在她丈夫身上了,另外每个月还开给他三百元慰藉金,总共两千一百元。他也不必上班了,让他专心一意看住他妻子,别让他妻子再到处去上告……”

  李一泓打断她问:“对她疯了这一点,她丈夫信吗?”

  小陆说:“据郑秀娥讲,她丈夫起初也有点儿难以相信。后来,她逃出家几次,几次没跑多远就被抓了回来,她索性装疯,她丈夫就越来越信了。再后来,她丈夫干脆就用锁链把她拴在家里了,手腕脚腕,勒出的伤痕至今难褪。”

  庄主席说:“因为你们来了,我们县政协的同志们又开始关注这一件事了。今天早晨我一到机关,大家七言八语,有一种共同的顾虑……”

  李一泓说:“庄主席请讲。”

  庄主席说:“郑秀娥目前在我们县医院里,这是没法保密的,绝非长久之计。万一她丈夫带着一批人到医院里来要人怎么办?谁也没有权力不允许他把他妻子带走。”

  李一泓、徐大姐、小陆三人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庄主席又说:“今天早晨肖副院长问郑秀娥,还愿不愿意和她丈夫共同生活下去了,她表示愿意。她还说她丈夫只不过是受蒙蔽了,她不恨他。我想,这就好。如果她丈夫也能明白自己受蒙蔽了,肯于拿她当正常人看待了,那不是就更好吗?这将有助于我们了解一些事情的真相啊!基于以上考虑,我已经吩咐我们县政协的同志,暗中去找一下她丈夫。一旦找到,立刻送到这里来。我们一块儿,在他见他妻子之前,先和他谈谈。因为怕行动迟了,处于被动,也没征得你们三位的同意,我们就这么做了,不知做得对不对?”

  肖副院长的手机响了,她起身走到阳台上去接手机,一会儿捂着手机走回来,望着大家说:“找到了!”

  李一泓和小陆将目光投在徐大姐身上,徐大姐小声说:“送他来。”

  肖副院长对着手机说:“就说有几位政协委员,很关心他和他妻子,想见他。一定要耐心劝他来,不能有半点儿强迫。”

  徐大姐说:“庄主席,太感激你们县政协所做的一切了!”

  庄主席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县人大方面知道你们过来了,也让我们转达他们的态度——需要怎样配合,只管开口。他们还说,这个省那个省,这个县那个县,还不是都在中国。全中国政协和人大,归根结底,都是中国一双翅膀上的……”

  小陆打断他的话:“请别说羽毛两个字啊,不爱听。会使我联想到‘轻如鸿毛’这一个词,感觉太不好了。”

  庄主席抱歉地一笑:“不是我偏不照顾你情绪,他们还真就说的是羽毛两个字。”

  小陆做了一个苦脸,大家都笑了。

  李一泓问:“一会儿郑秀娥的丈夫来了,面对我们这么多人,心理上会不会紧张啊?”

  徐大姐点点头:“你考虑得对。我看,庄主席一定要在场,因为你代表当地干部,你的话对他的心理影响力更大。肖副院长也得在场,要使郑秀娥的丈夫相信郑秀娥没疯,医生的话才有说服力。我们这一方……”

  李一泓插嘴道:“那就大姐,您比我有经验。”

  徐大姐说:“你是组长,应该是你。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说。”

  肖副院长的手机又响,她接听一下,回头对大家说:“几分钟后就到了。”

  徐大姐拉起小陆说:“小陆,走,到我房间等结果去。”

  县政协薛秘书长和郑秀娥的丈夫王全贵一块儿被旋转门旋入宾馆,薛秘书长对郑秀娥的丈夫说:“你别太紧张,他们都是很随和的人,无非就是想帮助你和你的妻子嘛!”

  “可我不需要什么帮助,我老婆也不需要啊!”

  “别这么说,你不希望你妻子的病好起来?”

  “精神病那还有个好?好不了,我认命。”王全贵已身不由己地跟着薛秘书长进了电梯。

  李一泓房间的门打开了,王全贵胆怯地走了进来。他一进来,身后的门就关上了,他回头看一眼门,神色有点儿恓惶。李一泓三人站了起来,庄主席微笑着说:“王全贵,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邻省的一位政协委员,姓李,李一泓同志。”

  李一泓笑笑说:“叫我老李就行。”

  “这一位是咱们县医院的肖副院长。至于我自己嘛……”

  “他是咱们县政协的庄主席。”肖副院长替他说了。

  “请坐,请坐。”李一泓拉着王全贵的手,将他引至空着的沙发前。

  王全贵忐忑不安地坐下。李一泓看了一眼他的手,说道:“指甲发黄,肯定吸烟。来,请吸我一支烟。”

  王全贵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烟,李一泓赶紧按着打火机替他点燃,接着,自己也吸上了一支。

  李一泓见王全贵满脸是汗,对肖副院长说:“肖副院长,劳您驾给咱们全贵兄弟拧一条湿毛巾来。”

  肖副院长进入卫生间,李一泓又说:“其实咱们见过一面了,是?”

  “我知道,你们是公安的。”王全贵怯怯地说。

  “我可不是公安的,只有为我们开车的那人才是公安的。刚才不是介绍了嘛,我是政协委员。”

  肖副院长拿着湿毛巾从卫生间出来:“快擦擦汗。”

  王全贵放下烟,擦了把汗,之后拿起烟,吸一口,心里镇定多了,竟说:“不管你们是公安,还是委员,反正你们都没有权力审问我。因为我什么犯法的事也没做。”

  “你看我们像是在审问你吗?”庄主席笑了。

  “那你们非把我找来干什么?”

  李一泓说:“兄弟啊,你问得好。根据我们省委的指示,组成了一个调研组,专门调研贫困落后的农村里,农民兄弟们有什么急需解决的困难。我们省委省政府呢,要依据调研报告,为改善贫困落后的农村的面貌,做更多的事情。这是好事兄弟?”

  庄主席也说:“我们省也要组织调研组,也要为贫穷落后的农村做更多的事情。以后,全国各省都要这样。”

  王全贵不禁点头。

  李一泓说:“在我们省那边,我们看到一条河被严重污染了,一个茶村的茶农们,也因为空气污染,种不成茶了。当然,是省界这边,你们那个矿物研究所……”

  王全贵打断了他的话:“污染的事儿我什么都不知道,别跟我说那些事儿。我自己的事儿就够操心的了,操不了那么多心!”

  “是啊是啊,我们知道你的情况,让你操那么多心没道理,你就是想操心那也肯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污染的事儿由我们来操心。现在咱们就说到和你有关系的正题了。在我们省那边,我们见到过你妻子一次。当时她昏倒在桥上,差点儿被一辆卡车轧死。我们的车开往这边的时候,我们第二次见着了你妻子。当时她的样子有多可怜,不用我说兄弟你也想象得出来。她拦住我们的车,讨要吃的、喝的。我们当然给,还给了她一双鞋。等我们的车开过了省界,在河边又第三次见着了你妻子。她对我们说她不是疯子,哀求我们救她。你说我们能不让她上我们的车吗?接着你们就过来了,你手里拎着一捆绳子,别人还牵着大狼狗,好像你们在追一个逃犯。”

  王全贵的头低低地垂了下去。

  “你就不想问问,你妻子她现在在哪儿吗?”李一泓趁机问。

  王全贵仍不抬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问:“她、她在哪儿?”

  肖副院长说:“她在我们县医院。”

  李一泓又问:“你就不想知道,她现在情况怎么样吗?”

  王全贵听话地又问:“她,情况怎么样?”

  肖副院长说:“她情况很好。”

  李一泓仍旧循循善诱:“你就不想知道,她的情况,究竟怎么个好法吗?”

  王全贵机械地问:“怎么个好法?那还能好到什么程度?”

  庄主席将一盒纸巾递给王全贵,王全贵接过来不停地扯纸巾,擦鼻涕,扔了一地纸团。

  李一泓笑起来:“好得不能再好。”

  王全贵缓缓抬起了头,脸上沾着纸巾,样子很古怪。他呆住,一时不能理解李一泓的话。

  李一泓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她的精神很正常。她确实不是一个疯子。”

  王全贵缓缓站了起来,目光定定地盯了李一泓片刻,转向庄主席,再转向肖副院长,突然歇斯底里发作了:“你骗人!她没疯难道我疯了?你们凭什么拿我寻开心?”【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