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政协委员 >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小车驶入省委大院,省政协吴主席走下车,在省委书记秘书的陪同之下,匆匆走向省委书记办公室。

  秘书推开省委书记办公室的门:“思毅书记,政协吴主席到了。”

  省委书记刘思毅面前摆着一份简报,上面用宽道笔涂红了几行。刘思毅点着简报说:“你们二位到来之前,我又认真看了一遍,有些初步的想法,却又举棋不定,希望听听你们二位的看法。”

  吴主席说:“刚才我还在车上看,新华社驻省的记者们动作可真快啊!”

  纪委苗书记说:“名字上简报的干部们惴惴不安,生怕拿他们当典型,从严论处。某些人已经启动了自己的官场关系,替他们向纪委方面说情了。”

  刘思毅说:“替他们向我说情的人也不少啊。我要求新华社驻省记者站的负责人,在我们省里还没做出反应之前,暂缓将这一份简报纳入内参报道。他们对我的态度表示尊重。但接下来的问题,那就是我们究竟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呢?网上炒得沸沸扬扬,据最新统计,点击率已经超过了四百万,我们的安庆市一下子在全国出了名。我们省的新闻单位,我们自然还可以下个指示,不许他们轻举妄动。但外省市的新闻单位哪里会听我们的呢?报道别的省市的干部们的不正之风,他们可来劲了。如果在那之后我们省里才做出反应,我们就太被动了。”

  纪委苗书记顿了顿又说:“安庆市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是两名赴任不久的干部。他们已将他们的孩子从重点中学转出去了。尽管如此,他们的压力肯定也是很大的……”

  吴主席点头说:“肯定也同样不安。”

  纪委苗书记说:“我向组织部了解了一下,组织部的回答是,此前他们的一贯表现足以证明他们还算是两名好干部。我推测,他们现在是慌乱了,等着接受处分。在我们省里没有做出反应之前,指望他们会有什么积极的做法大概是不可能的。事关省里几位干部及其子女,他们就是有心想做什么,那也不知该怎么做啊!”

  刘思毅说:“不像话,令人恼火。既然是好干部,就更应该珍惜自己是好干部的形象嘛!刚上任,就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的,那还怎么受拥戴地执政一方?如果事涉严重腐败,一举拿下就是。但仅仅因为将儿女转入重点中学这种事儿就遭到声讨,让上级领导都替他们叹息。没有反应,等于怂恿;护着,等于护短,连上级领导的形象一块儿跟着受损;惩处,又于心不忍。党培养一名干部不容易,那要经过多年考察和种种考验。惩处是要入档案的,那一名干部以后还有前途吗?”

  纪委苗书记也说:“是啊,档案里一清二白的干部多多,一批一批地等着被委以重任。档案里一旦有惩处记载,差不多也就等于被搁置起来了。”

  吴主席说:“听你们这么一说,我也不安了,似乎都是我们政协惹的祸。”

  三人相互看看,不由得都笑了。

  刘思毅说:“我对你们政协可没有抱怨的意思啊!你曾经是大学里的社会学教授,主要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吴主席说:“那好,我谈谈我的想法,供你们参考。我认为安庆市出现的事情,最好将它分解成三部分来对待。我们省里的几名干部,包括安庆市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和市长,还包括安庆市的一些干部,他们利用职权将儿女转入一所重点中学去,又由于网上出现了一封信和一份名单,于是引起了广大民众的不满愤怒,这是事情的一部分。安庆市政协有一位新增补的委员,叫李一泓。他对于本市教育事业的发展有意见,说是长期以来偏爱重点中学,形成一花独放、一枝独秀的情况。而贫困农村里的教育现状令人担忧,市里却基本没有做过雪中送炭的事,甚至长期以来也没形成过什么想要积极改变的思路,这是事情的第二部分。事情的第三部分那就是我注意到,简报上有这么几行字……”

  吴主席拿起简报,看着又说:“思毅书记,您已经画上红道了,证明您也注意到了——经济欠发达的地区乃至省份,有没有一个也要以城市经济反哺农村的问题?若也应该有,怎么反哺?有没有一个也要使农村和城市共享改革成果的问题?若也应该有,怎么共享?而现在的情况是,有些官员似乎习惯了以经济欠发达为借口,根本没把反哺农村放在心上,他们的心理是,我们经济这一块蛋糕还不够大,要反哺,要共享改革成果,那么国家从国家的大蛋糕上切下来送给我们好了。否则,我们没办法。在这一种等、靠、要的心理的主宰之下,贫困的农村无论多么贫困,似乎都是怪不得他们的。这么一来,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的反哺农村、共享改革成果、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等国策,既成为空话了,他们又心安理得了。”

  刘思毅说:“我亲自向记者询问了一下,证实不是记者笔下生花,而确实是那个李一泓的一些想法和看法。我对他的想法和看法很感兴趣,在常委会上念了这一段。”

  苗书记说:“问题提得很尖锐。以往我们还没太听到过这种言论。以往一谈到共享改革成果,我们政协和人大人士们的发言,主要是针对国家大盘子的分配问题的,听来听去,总有点儿隔山放炮。现在,这个李一泓的炮口,却分明是对准各级地方政府的。”

  刘思毅一笑:“所以我才很感兴趣。”

  吴主席接着说:“第一部分问题,关乎党纪严明,关乎廉政建设。但我个人认为,不正之风毕竟不同于贪污腐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心有不安,便是知错。自我纠正,便是改错。知错改错,可以从宽。从社会心理学的层面看,老百姓的眼所能观察到的,更多是不正之风。不正之风见得多了,口口传播,那就容易产生一种对腐败的无限想象。而搞不正之风的干部,其行为如果不受到及时警告,那就容易产生一种隐蔽扩张。隐蔽扩张的不正之风,已离腐败相去不远。所以不正之风对党的执政形象危害也是相当大的,我来这之前,和几位政协常委通了一下气,我们的具体建议是——由省纪委就子女入学问题专门下发一份党内文件,可以考虑在报上分开发表,作为对安庆市引起的民众声音的一次反应。仅仅这样还不够,我们省政协方面,还建议对全省重点中学以及省内几所同样的大学进行一次财务审查。教育领域并非一块不会产生权钱交易的绝对净土。倘果有权钱交易,亦当公示于众,接受党纪国法的处理。”

  吴主席说完,苗书记看着刘思毅问:“思毅同志,你有什么指示?”

  刘思毅说:“先听径太同志说完。”

  吴主席说:“第二部分,其实是相当普遍的现象。跑官是一种屡禁不绝的现象,跑各种经费也是不争的事实。粥少和尚多,我当副省长时主管教育,每年找我求爷爷告奶奶打躬作揖的校长们不在少数,重点学校校长们自然捷足先登。有限的发展经费,还没等考虑到农村呢,往往在各市这个层面就被瓜分光了。得到了钱的欢天喜地,得不到的背过身去就骂娘。而我后来看出了规律……”

  刘思毅问:“什么规律?”

  吴主席说:“越是贫困地方的校长们,反而很少找我。他们见副省长这么大的官,需要鼓起很大很大的勇气。而在市里、县里,我们有些干部职务比我小,架子却一点儿都不小。他们敷衍塞责的经验丰富。希望解决问题的校长们找了他们几次,希望落空后,再也不找了。他们认了。他们心想,既然你不把我当成是亲生的,那我就只有把你当成一个偏心的后娘好了。于是他们以后连争也不争了。公共利益对于他们,渐渐就形成了盲点。有一位贫困农村的中学校长给我写信,只要求拨给他们一万元,为扩招的学生添些课桌课椅,我批了。可后来一问,钱根本没拨下去,被另一所中学的校长抢先一步要去了,而且是三万,而且是为了添电脑。那边连课桌椅都没有,哪个急,哪个缓,明摆着嘛。可我的手下们说,副省长,人家要走三万的那一位校长,说是您的大学同学,还是您的入党介绍人,叫我们怎么办?”

  刘思毅和苗书记对看一眼,都不禁笑了。

  在安庆市委王书记办公室里,王书记、李市长、蒋副主席坐着,王书记的秘书小莫站在一旁。王书记在勾改两页纸,另外三人默默看着他,气氛很不寻常。

  王书记将两页纸递给小莫,沉着脸说:“按我改的赶快打出来,复印。字体大点儿,限制在两页以内。”

  小莫小声问:“复印几份?”

  王书记看李市长,李市长说:“省委常委每人一份,再加上省委组织部、省政协、省人大的常委们……复印五十份。”

  “咱们请省政协吴主席带回去。”王书记对小莫说,“快去,我和李市长就等在这儿署上名。”

  小莫退了出去。蒋副主席看手表,也小声说:“吴主席快到了。”

  王书记问:“蒋副主席,你估计吴主席此次从省城来,究竟会……怎么样呢?”

  蒋副主席说:“这……我也没法儿估计。快到中午时,他秘书与我通了一次电话,说吴主席代表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下午起程到咱们安庆市来,让我召集政协的常委们,晚上要和大家开一次会。”

  王书记又问:“就这么几句?”

  蒋副主席说:“对,就这么几句。”

  王书记交叉双手,不安地说:“省委办公厅给我打电话,也就是告知了这么几句话。”

  李市长问蒋副主席:“蒋副主席,你认为我和王书记的检讨,态度算不算认真诚恳的?”

  蒋副主席说:“我觉得,态度是认真的,是诚恳的,即使自我检讨,我也反对无限上纲。无限上纲,无论写检讨的人还是看检讨的人,都会觉得别扭。”

  王书记说:“你目前是市政协的负责人,我想你的看法,是完全能够代表市政协方面的。有了你的话,我们也就心安了几分。另外,我和李市长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说服那个李一泓,也让他赶快预备一份检讨呢?”

  蒋副主席愣了愣,困惑地问:“让他检讨什么呢?”

  李市长说:“你们政协,经常说‘帮忙,别添乱,’现在,就为孩子转学这类小事,使一大串省里的干部陷于尴尬,总不能说是帮忙,不是添乱?”

  蒋副主席说:“但,恐怕非要说是添乱,那也很难服人?我觉得,李一泓是不会写检讨的。”

  王书记说:“我们相互通过气的,不允许他前天晚上去参加重点中学的会。可他怎么样呢?还是去了,对?”

  蒋副主席说:“对。他骗了我。”

  王书记说:“你看,连你也承认他骗了你……”

  蒋副主席说:“可重点中学的杨校长,就是政协常委杨亦柳同志当天晚上向我汇报,说李一泓对学生们讲的几番话,效果是好的。昨天所有中学的网站又都开启了,偏激言论不是一下子少多了吗?”

  王书记说:“关于不正之风的偏激言论是少了,可关于什么共享改革成果啊,体现社会公正啊,城市反哺农村啊,这些方面的自由言论却又多了。”

  李市长说:“尤其像我们这样一个经济欠发达的省份,经济这块蛋糕究竟该怎么切才算共享改革成果了,才算体现社会财富分配的公正性了,这是很高端的问题,也是很复杂的问题。他一名刚增补不久的市政协委员,在公开场合信口开河地干什么呢?”

  蒋副主席皱眉道:“市长同志,我不太同意你的话,不认为他是信口开河。如果一名政协委员连那样一些问题都不可以想,不可以公开表明自己的看法,那么留给政协委员的思想空间和话语权都未免太小了?”

  王书记摆摆手说:“好了,不争论了。但情况是,吴主席代表省委书记,说到就到了。你能确定,李一泓的言论肯定不是省里将要批判的言论吗?我和李市长,我们有错,我们把检讨主动预备下了。那个李一泓,让他也预备下一份检讨,以防万一,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蒋副主席低头不语,掏出烟吸起来。

  李市长又说:“王书记,要不我看这样,非让蒋副主席劝李一泓预先写份检讨,以备应对,蒋副主席显然觉得为难,我们也就不要勉强了。蒋副主席,你看你能不能趁吴主席还没到,赶快给李一泓打一次电话,严肃地批评他几句,这也等于是作为了!吴主席若真的责问起来,你不是也有话回答吗?我这可完全是为你好啊!”

  王书记也说:“是啊,同志!政协捅了不小的娄子,连省委书记都派特使前来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政协方面理应……”

  这时小莫进来了,将厚厚一摞纸摆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说:“王书记,改好了,也如数复印了,装订了。”

  王书记掏出笔:“拿过来。”

  小莫又将那摞纸摆茶几上,王书记拿起一份,看了看,署上自己的名,然后递给李市长,李市长也署上了自己的名。

  “五十份呢,你们先签着,我别在这儿影响你们,我出去走走。”蒋副主席说罢站起来,走出门去。

  王书记和李市长一时你看我,我看你。电话突然响了,小莫接起电话,听了听,捂住话筒对王、李二人小声说:“吴主席已经到了市委接待宾馆了。”

  王书记和李市长二人来到市委接待宾馆院内时,吴主席已站在台阶上。他们快步上前与吴主席握手,王书记说:“吴主席,欢迎您来安庆市指导我们的工作。”

  李市长说:“也欢迎您对我们进行批评帮助。”

  吴主席笑了:“都是熟人了,就不说这些客套话了!”

  在宾馆套房的客厅落座后,吴主席说:“也不管你们工作忙不忙,刚一到就把你们请来,是因为思毅书记有几句捎给你们的话,嘱咐我一定要当面转告你们。晚上的会你们还要参加,有些话最好在会前和你们单独说。现在我说的是代表思毅书记、代表省委常委的话。开会时,我面对的就主要是政协的同志了,那就是另一话语体系了。”

  王、李二人表情恭敬,翻开小本子,持笔在手,准备做记录。

  吴主席冲他们摆手:“你们不必记录,记在心里就是了。思毅书记和省委常委,对于发生在安庆的不正之风,是予以关注和重视的……”

  王书记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检讨,双手呈送给吴主席:“这是我和李市长的检讨。我们刚一上任,就卷入尴尬事件,陷自己于被动,同时使党的执政形象受损,我们感到很惭愧。”

  李市长也说:“这一份,请您转给思毅书记。还有四十八份,也想麻烦您走时带上,回到省里替我们转给有关领导。您当副省长的时候,我和王书记都在省里工作。您是我们的老领导,想必我们也让您失望了。”

  王书记接着说:“我们已做好了接受任何处分的思想准备。”

  吴主席说:“言重了,你们千万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你们的检讨我一定亲自替你们转给思毅书记,至于另外那些,我看我就不必带回去了,建议你们发送给政协的、人大的常委们,岂不更好?毕竟,他们更是代表社会方方面面对干部负有批评责任的人士,对他们有一种主动的姿态是很必要的。”

  王、李二人对视一眼。

  吴主席说:“思毅书记也是这个意思。他让我跟你们讲,无论他本人还是常委班子,依然认为你们是两位好干部。但他也让我告诫你们,好干部更要珍惜好干部的形象。既是替自己,也是替党。现在,人民群众的民主意识提高得非常快,不但痛恨腐败,也憎恶不正之风。有些事在我们某些干部看来,是小事一桩。而在人民群众看来,是官本位现象,是公权私用现象。我们的某些干部认为,以权谋私那个私当然仅仅指的是钱财实物,这是错误的认识,起码是有局限的认识。在人民群众看来,谁要是利用职权出了一次国,或者出了点儿名,那都明摆着是公权私用。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干部们的认识如果远远地落后于人民群众的民主认识,那么即使是我们的好干部,也注定将会在人民群众眼里失去好形象。人民群众内心里不买干部的账了,一名干部还怎么能很好地执政为民呢?我以上的话,基本上是思毅书记的原话。思毅书记还举了一个例子——他在另外一个省当书记时,有一位市委书记,爱好书法,到处发表书法作品、参展、获奖、题字,结果在党代会上没能连任,落选了。组织部门很替他惋惜,又推举他当市长,结果在人大方面也落选了。书法又不多么的好,干吗总送去参展啊?干吗非要那个书法奖啊?这就叫:‘不惜一指,于是难操弦器。’意思是你既为乐师,那么你就得自己处处爱惜自己的每一根手指。哪怕你仅仅因为一根手指有了毛病,那你就有可能当不成一位乐师了。这种时候,别人也就爱莫能助了。”

  王书记郑重地说:“请您转告思毅书记,我们会牢记他的告诫的。”

  吴主席点点头,说:“那么,我此行的一项重要使命,就算完成了。啊,对了,晚饭你们就不要陪我了,没必要讲那套礼节。但是,我要请一个人来共进晚餐。”

  李市长问:“谁?”

  吴主席说:“李一泓。思毅书记嘱咐我代表他单独见见李一泓,我自己也想在会前认识他一下,你们最好派车去把他接来。”

  王书记说:“没问题。”

  宾馆餐厅门口,西装革履的黄院长东张西望,见吴主席在秘书陪同下走来,黄院长迎上前去,亲热地喊:“吴主席!”

  吴主席站住,打量黄院长。

  “您肯定不认识我,但我认识您。我是市政协委员。我在省委党校学习时,曾听您讲过一堂参政议政的课,受益匪浅。听说您来了,我在这儿等着见上您一面。”黄院长边说边向吴主席递名片。

  吴主席接过,看了一眼,转递给秘书:“先替我收好。”又问黄院长,“黄委员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希望能有机会单独和您聊聊,当面聆听您的教诲……”

  “对不起黄委员,吴主席请的客人马上就要到了。晚餐之后,紧接着就要开会了。”一旁的秘书接过了话茬。

  “真抱歉。”吴主席也说。

  “那……吴主席,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允许我晚上也参加会议啊?虽然我不是常委,可真想再有幸听到一次吴主席的报告。”黄院长小心地说。

  “我不是来作什么报告的。我是来传达省委刘思毅书记近来的一些工作思路的。思毅书记认为他的某些想法还很不成熟,所以希望传达的范围小一点儿。”

  黄院长还想说什么,秘书忍不住制止:“同志,就让吴主席进餐厅!”

  “抱歉,实在抱歉。”吴主席走入餐厅入口后,转身又说,“请你跟你们蒋副主席去说。他如果同意,我这儿不成问题。”

  黄院长望着吴主席和秘书的背影,快速转身踏下宾馆台阶,走向自己的“马六”车,这时他发现市委王书记的车驶入院子,同时发现吴主席的秘书走出楼来。

  王书记和李一泓同时从两边下了车,吴主席的秘书迎向他们。王书记给双方作了介绍以后,吴主席的秘书对李一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人入楼以后,王书记上车,车开走了。

  黄院长坐在自己车里,一脸嫉妒……

  在餐厅一间小小的单间里,李一泓见到了吴主席。两人落座后,李一泓主动说:“王书记一听说我正要吃饭,急了,亲自赶到我家去了。”

  “那他肯定急啊!一泓委员,你小女儿转到六中以后,情绪现在稳定下来了吗?”吴主席问。

  “您……好像什么都知道了。”李一泓不觉地瞪大了眼睛。

  吴主席一笑:“这么说,对于你,我想知道的,确实都知道了。”

  “我……我不是自己非想当政协委员的……”李一泓有点不自然。

  “这一点,我当然也知道。你们老馆长,起初也不是自己非想当。”

  这时,服务员将菜单呈给吴主席。“给这位,得这位点。”吴主席指指李一泓。

  李一泓有些诚惶诚恐了:“您点您点!”

  “客气什么啊!我点,那就变成你请我了。那就得你买单了。我有话在先,这儿的菜可贵。”

  李一泓窘窘地说:“我……我没带钱……”

  “那不得了嘛!那就快点!”

  李一泓随便点了几样便宜的菜,吴主席微笑道:“你倒挺替我省钱。”又问女服务员,“你们这儿,还那么宰人吗?”

  女服务员干脆地回答:“我们这儿从来不宰人。”

  “是啊,你们这儿从来不宰外人,专宰像我这样的自己人。认为宰的反正是公款买单的人,不宰白不宰。”

  服务员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离去。

  吴主席小声说:“我是替省委书记刘思毅同志请你客的。你点得这么便宜,我替他领情了。”

  “他……他为什么?”李一泓张大嘴巴。

  “因为你提出的某些问题啊!咱们政协,包容着方方面面的人。有些人成为政协委员,政协并非不要求他做多少事。政协里有他,那就是他对政协的一种存在意义了。但这种人不能多,多了政协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了。而对另一种人,政协是非常倚重的,比如像你们老馆长,一届委员两届常委,十五年里,提案并不多,但桩桩件件,都提得有理、有节、有度,还有解决办法。”

  “您认识他?”李一泓意外地问。

  “岂止认识,还特别尊重。他那样的委员,是政协的魂魄。缺少了他们,政协的意义就大打折扣了。一泓同志,你能不能给自己下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你是一个有思考习惯的人吗?”

  李一泓想了想,自信地说:“算。”

  “平时都喜欢思考些什么事呢?”

  “社会现实,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

  “好,这一点你像你们老馆长。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世界上许多国家管钱的机构,都叫财政部?”李一泓被问得张口结舌。

  服务员端上菜来,吴主席示意李一泓:“吃,吃。吃完了,还要开会。”

  李一泓拿起筷子,忍不住又问:“为什么?为什么都叫财政部?”

  吴主席看一眼手表:“先吃,会上再回答你。”

  “我也得参加?”

  “你必须参加。”

  “可……不是常委们才……”

  “你例外。刘书记的意思。”

  李一泓疑惑了。

  晚上参加会议的人较多,主席台上三把椅子,话筒摆在正中,长条桌上摆着三只茶杯。吴主席、王书记、李市长三人礼让着步入会场,有些人与吴主席握手。

  三人走到台前,王书记说:“我和李市长就不上去了?”

  李市长也说:“对,我们坐在第一排,行不行?”

  吴主席说:“随你们,我也经常陪坐在台上,不是什么好感觉,还不如坐在台下自在。”

  王书记连声说:“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吴主席独自登上台,坐下,开讲:“诸位,安庆市最近出了点儿不同寻常的响动,市政协和市委、市政府领导们的关系似乎微妙了。省委刘思毅书记于是让我代表他来一下,传达他本人以及省委的看法。行前,思毅书记和我深谈了一次,我们谈到了一句大家都很熟悉的古诗——‘横看成岭侧成峰’。思毅书记说,横在这句诗里就是指正面,好比各级党和政府的官员们看问题的角度,执政的角色,决定了他们站在正面的位置。而岭,还是那个岭,从侧面看,有时就成了峰。他说,政协的角色,往往决定了看问题的角度,没有人提出侧面看法,正面看法往往就会僵化为经验主义。一旦形成经验主义,别人再指出那个岭其实也是峰,自己往往就不爱听了。自己爱听不爱听,从侧面看的人是会感觉得到的。结果呢,从侧面看的人也会奉行起附和主义来。一正一侧,看得才全面。否则,从侧面看的人一味附和,说哪里有什么峰呢?那岭,怎么看怎么都是岭,根本就没有也是峰的一面,那站在正面的人,还需要你站在侧面那儿干吗呢?”

  下面传来一阵笑声,有人跑上台,将小录音机放桌上。

  吴主席笑着说:“谁想录,就录。反正我主要传达的是思毅书记的思考。他说他不怕犯什么错误。他都不怕,我更不怕。”

  他的话又引出一阵笑声,更多的人跑上台放录音机。

  吴主席说:“思毅书记是很习惯于思考的,我们政协的同志都要向他学习。他还举了一个更形象的例子,进一步说明我们政协参政议政的重要性。他说‘二战’时期,英国皇家空军仅仅因为改变了一下战斗机组的编队形式,那就使损失减少到了很小的程度。怎么改变的呢?无非就是改变了一下僚机的位置,给僚机以更宽的侧面观察的视野。我听你们蒋副主席说,在座有的同志不解,怎么一位新近增补的委员李一泓的一些说法,就引起省委书记同志那么重视的态度?原因很简单,因为思毅书记和省委常委也在思考这么一个问题——经济欠发达的省份,如何落实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的统筹城乡社会协调发展,尽量使城市和农村共享改革成果的国策。当然,这就关系到各级政府改变财政分配思路的习惯了。会前,我问过李一泓委员一个问题——为什么世界各国管钱的机构都叫财政部?现在我回答这个问题:只对钱的收支进行数字统计,自然叫财会。财会人士高级化,就是财务总监了;替一个国家管钱的,那就是财政部长了。财和政联系在一起,同志们,是很耐人寻味的。管理得好,促进政通人和。管理也包括分配。共享就是合理分配,尽量体现社会公平。我们省的经济利益分配,是不是已经体现了温家宝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社会公平原则呢?是否已经做得特别符合胡锦涛总书记提出的构建和谐社会的大目标了呢?刘思毅书记和省常委班子,在开始自觉地省思这个问题了。而我们的李一泓委员,也从我们安庆市政协这个平台上提出了同样的问题。当然,他仅仅还是根据自己亲眼所见的某些现象提出问题的,是一种印象式的提出而已。但是,这起码证明,横看者和侧看者,都看到了问题所在。”

  ……

  会后,李一泓坐在小车后座上,仍在想着会上吴主席的话,没有注意到已经到了家门口。司机下了车,替他打开车门:“李委员,请下车。”

  李一泓这才中断沉思,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还让你替我开车门。”

  街坊家的男人好奇地走过来,看着车牌……

  “李委员,那我回去了。”

  “快走,快走!”

  小车眨眼不见了。

  那个街坊家的男人问:“开会去了?”

  “旁听了一次会。”李一泓不自然地说。

  “行啊老李,一混成政协委员,有专车了!”

  “哪里,是人家市委王书记的车。”李一泓更加不自然了。

  “嚯,市委书记的车把你送到家门口,牛啊!什么时候搬家啊?”

  “搬家?往哪儿搬啊?”李一泓不解地问。

  那个男人酸溜溜地说:“哪儿好你往哪儿搬啊!和市委书记都搭上亲密关系了,还不趁热打铁,给自己搞套好街区的楼房住啊?”

  “老弟,你乱开什么玩笑啊!”对方的话显然使李一泓反感,他急欲脱身地说,“不跟你闲扯了,我这儿还憋着一大泡尿呢,我得赶紧进家院解决了它。”说罢,推开了半扇院门。

  那个男人也转身走了,边走边嘟哝:“政协政协,多嘴多舌;东会西会,整天开会。开会的地方都有高级厕所,却憋着尿回到家里来撒,二百五一个!”

  李一泓猛转身,严厉地说:“你给我站住!”

  对方站住了,转过身,看见李一泓一脸怒容地向自己走来,他不安地后退,却被一面墙挡住,没了退路,只得贴墙而立。

  李一泓走到他跟前,怒视着他:“你再说一遍我听听?”

  “大哥,李大哥别生气……我、我那不是顺嘴瞎咧咧嘛!你还认真啊你?”

  李一泓揪住了他的衣领:“我认真!”

  “大哥,大哥你可别忘了你是政协委员,政协委员可不兴跟老百姓这样。”

  “你也别忘了,没有政协替老百姓呼吁,咱们这一条街是全市最脏的街,整条街连个公共厕所都没有,抽粪的车都开不进这一条街里来!”

  “那是,那是……”

  “哼!”李一泓终于松开了对方衣领,转身再往家走。

  没走几步,他听到那个男人又在嘟哝:“那也不是你的功劳!”

  李一泓猛转身瞪他:“嗯?!”

  “本来就是嘛,那会儿你还没当上委员……”

  “那我也不爱听!”李一泓又朝他走了过来。

  “你……你这人怎么……反而变得这么不和谐了呀?我什么都不说了行……”那男人赶紧开溜。

  李一泓望着对方背影,摇摇头,笑了,自言自语:“我这是干什么呢……”

  李一泓进入家院,向屋门走去时,听到素素在屋里哭着说:“姐,求求你,别再喝了,你从来不往醉里喝酒的……”

  “我就是要喝醉。醉了好,醉死……更好……”

  “姐,爸一回来,见你这个样子,更生你气了!”

  “我不管!他……不是我……亲爸……我……也不是你……亲姐……”

  李一泓一掌推开门,跨入屋去。桌上放着半瓶酒,还有一小碟咸菜,春梅一手握着酒盅,已喝得伏在桌上了,而素素在一旁看着她哭。

  “姐,爸都回来……”

  春梅抬起头,晃了晃,叫了声:“爸……”

  “你这是什么样子!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罢,李一泓在椅子上坐下,生气地瞪着春梅。

  春梅撑着桌子站起,走向他,走不稳,素素不得不搀扶她。

  春梅扑通跪在李一泓面前,流下泪来:“爸,我没出息,我总惹你生气,你要骂就骂,要打就打,我该受的。但是……你得给我……一个明白!我……我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李一泓举起了巴掌,素素立刻抱住他胳膊。他一抡胳膊,素素退后数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他。

  李一泓的手掌使劲儿在两椅之间的条案上拍了一下,大吼:“你给我起来!”

  “爸你别吼,我起,我起……我不是……成心气你……”春梅费劲儿地站起,身子一晃,又向李一泓倒下。

  李一泓急忙抱住她,再看时,春梅已闭上眼睛,醉睡过去了。

  犹豫一下,李一泓将春梅横抱起来,走入自己屋里。素素赶紧站起,跟了进去。

  李一泓将春梅轻轻放在床上,素素替她脱去了鞋。

  “去,用热水拧一条毛巾来。”

  素素转身出去了,李一泓看着春梅,将一缕头发从她脸上撩开。素素拿着毛巾走进来,递给李一泓,李一泓用毛巾细心地擦着春梅的脸。

  服侍春梅躺好后,李一泓走回中间的屋子,坐在椅子上:“素素,拿酒来。”

  素素流泪道:“不。你们不能一个醉了,另一个跟着醉……”

  李一泓低声说:“就一盅,啊?爸这会儿需要点儿酒。”

  素素看看桌上的酒,还在犹豫。

  “我小女儿最理解爸爸,听话,啊?”

  素素只得倒了一盅酒,双手呈送给他,李一泓接过来一饮而尽,放下酒盅,说:“今晚你和你姐睡,要预备一杯水放床边上,她半夜会渴的。如果她吐了,叫醒我。”

  素素依在了他怀里,问:“爸,我姐到底是不是我亲姐?”

  “是,当然是。她那是醉话……”李一泓也流下泪来。

  “她还说……说我们重点中学杨校长,过几天就要接受审查。也许,还会被双规、判刑。爸,杨阿姨的问题有那么严重吗?”素素仰起俏脸问。

  李一泓不由得一下子将素素从怀里推开:“你姐她听谁说的?”

  素素摇头:“不知道……”

  “她那……也是醉话,你关灯,去睡。”

  素素张张嘴,还想问什么。

  “没听明白我的话吗?”

  素素只得关了灯,走入李一泓的屋子。

  李一泓绝对没有料到,当上了政协委员的他,自己的一个举动会引起那么大的连锁反应。他一定和素素一样,觉得太对不起杨校长了,或者,他因为自己是政协委员了,和素素的感受不一样了。谁知道呢,素素已经不能像从前那么容易理解他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