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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如今,李一泓五十三岁了。

  人生苦短,他已两鬓斑白,从不染发。和同龄人伫身一处,形象上竟还有几分男人的性感魅力可言。仿佛秋天的高粱,反比夏季时耐看。

  三十年从脸上流淌而过,四十年弹指一挥间。有些男人到了五十岁以后,种种欲望更强烈了,仍打算怎么样怎么样,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也有些男人,五十岁以后清心寡欲了。年轻时都没怎么样怎么样,都五十了还能怎么样呢?就算是终究怎么样了又怎么样呢?如此一想,遂将人生看淡了,自行了断了怎么样怎么样的念头。

  李一泓的父亲母亲去世了。

  妻子也去世了。

  他早已是一个儿子两个女儿的父亲了。儿子是老大,叫李志,成家了;儿媳叫秀花。小两口仍生活在眺安村,是农户,没孩子。两个女儿,姐姐叫春梅,妹妹叫素素。春梅毕业于安庆市卫校,没当护士,在省城一家房地产公司里给老板当助理,自己在省城已经置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素素是安庆一中的学生,高二了。这孩子对高考胸有成竹,李一泓也认为她考上一所全国重点大学毫无问题。而春梅早早地就表态了,妹妹大学期间的一概费用,全由她一揽子负责,不必李一泓这个当爸爸的负担半点儿。李一泓相信她有那个经济实力,对春梅的主动表态很是欣然。

  郑老师早已退休。粉碎“四人帮”以后,郑老师的人生出现了良好的转折,入了党,当上了县文化馆馆长,之后又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县改市后,接着当上了两届市政协常委,很有责任感和使命感地参政议政,是老百姓权益和福祉的名副其实的代言人,深受老百姓信赖和爱戴。不过他已经向市政协递交了一份请辞报告,认为自己超龄了,应主动把参政议政的机会让给有此热忱的年轻人……

  李一泓已当了十几年的文化馆副馆长。是郑老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帮着把他和他妻子的户口落在安庆市的。他们两口子的户口落在市里了,素素的户口自然也就从农村跟随过来了。一家三口城市人的身份稳固了以后,郑老师曾动员李一泓入党。李一泓想了想,委婉地说:“就不了。”郑老师问为什么“不了”,李一泓说他怕开会,如果让他工作一整天,他一点儿都没累的感觉,但如果让他今天开会明天开会,那他就烦了。郑老师说有个慢慢习惯的过程嘛。李一泓摇摇头道:“恐怕我难以习惯,还是不了。”郑老师也就不便再说什么了……

  那十几年,李一泓虽是副馆长,在文化馆却独当一面,这使郑老师为文化馆的工作少操很多心,所以才有较充足的时间和精力参政议政。

  齐馆长接替了郑老师的馆长职务以后,郑老师曾问李一泓:“后悔了?”

  李一泓反问:“后悔什么呀?”

  郑老师说:“我当初动员你入党,就是希望你能当馆长。当了馆长,副科级才能升为正科级。我不好话挑得太明白,你又偏说‘不了’,我也没辙。辛辛苦苦当了十几年副馆长,结果却由别人来当馆长了,心里边没闹什么情绪吗?”

  李一泓笑了,说没闹什么情绪,闹什么情绪呢?我和齐馆长分工了,开会、学习、请示、汇报,凡和上边打交道的事项,都由他负责。策划活动、组织群众、宣传、评比、为贫困地区募捐,这些我比较有经验,就多发挥点儿作用。齐馆长这人很好相处,我俩挺合得来。文化馆那也是国家的一级文化事业单位,第一把手当然须党员来当,这个道理我懂……

  听他这么说,郑老师也就放心了。

  后来事实证明,李一泓和齐馆长相处得确实很好,不但是正副职的关系,而且是朋友关系了。二人一得闲,每相约了去看郑老师,都尊敬地称郑老师“老馆长”,陪“老馆长”聊聊天,或下棋,唱戏。郑老师还是痴迷的京剧票友……李一泓家住独门小院。那当初是文化馆分给一名老同志的房子。人家退休后,沾儿女的光,迁往省城去了。老馆长郑讯一锤定音,将小院分给了李一泓。小院有一排三间正房,都不大。“房改”后,他将产权买断了,之后在院里盖起两间小厢房,为的是李志小两口或春梅回来住住方便。那小院现在也还是有三十几平方米,长着一棵石榴树,种着各式各样的花。李一泓格外喜欢的花都栽在花盆里,冬季将至,就搬回屋里去。李一泓爱花,也爱送给别人花。那座小院,夏季里花团锦簇,芳香四溢,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丽小院。

  生活对于李一泓来说,满意而又充实。他偶尔愁一下的事只有一桩了,便是二十六岁的春梅对象还没着落。女儿大了,当父亲的再替她着急也不好当面显出着急的样子。偶尔试探着问起,春梅总是狡黠一笑,大大咧咧地说快了快了,分明是搪塞的话……

  今年六月里的一天清晨,李一泓像往常一样在公园里率领百余人打太极拳。那百余人中,有干部,有老师,有做小买卖的,有公安人员,有初高中生;有还在工作着的,有退休了的,居然还有几个男孩女孩。五行八作,形形色色。多数当然还是普通大众和退休了的人,皆是李一泓的又一届弟子。

  太极拳在安庆市一向是时尚运动。李一泓已义务教了二十余年,弟子已逾三千,贤者何止七十!

  那时的李一泓,穿着春梅给他买的一套白绸衫裤,显得仙风道骨,一招一式,潇洒、飘逸、优雅,刚柔相济,行云流水……

  在这一届弟子中,有安庆市的两个重要人物——一中校长杨亦柳和工商局长姚益民。在安庆市,杨亦柳比李一泓的知名度更高,也比市长市委书记高。安庆市的市领导这几年换得太频繁,没几个给老百姓留下深刻印象的。可一位市重点中学的校长,她的权力影响千家万户啊!她的后门如果肯对谁家暗开一道缝儿,那么谁家的小儿女不就等于提前将一只脚迈入大学了吗?想想,安庆一中的升学率近年已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四。仅就升学率而言,在全省已名列第二。名列第一的是省城里的“群英中学”。那是一所私立中学,也差不多是一所贵族子女中学。省城里的好教师,几乎都被“群英中学”挖去了。所以省教育厅长曾大发感慨:“看来要想保住国有中学的教学荣誉,希望寄托在安庆一中了!”

  至于工商局长姚益民,那是个人们的耳朵能经常听说,眼睛却很难见到的官儿。安庆市的私营企业很多。由农民而成市民的人们,找不到工作,摆个摊儿每天就能挣十几元钱。对于这样的一些人,“姚益民”既可畏又神秘。姚局长是个轻易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人。他明年退休,一想到那个交权的日子快速迫近,心理超前失落,开始失眠。换着服了几种抑制失眠的药,并不见效,人也瘦了,眼窝也塌陷了,本已稀少的头发脱落得更稀少了。他夫人动员他跟李一泓学学太极拳,认为或许会改观他的状况,并且为此亲登李一泓的家门,希望李一泓对她丈夫这位“特殊弟子”予以关照。李一泓的态度自然是大为欢迎,满口答应,于是姚局长才也出现在公园这一片林间场地。他成为李一泓的弟子已经一个多月,自觉失眠症状确实减轻,参与精神于是积极。他和杨校长的出现,一度使李一泓的这一届弟子们视为新闻,也从而改善了这两位一向拒人千里的人物和普通民众的关系,学员们都觉得他们其实也不像传言得那么不可亲近。他们每次都站在最后一排。一个是排左第一名,一个是排右第一名,最边缘的位置,图走得方便……

  素素也是这一届的学员。尽管父亲是本市太极拳总教头,她这个做女儿的以前对父亲所热心的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考虑到明年即将面临高考,体质准备也很重要,于是才明智地投身于父亲麾下。顶数她参与精神松懈,经常晚来早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今天她又来晚了,停稳自行车,将书包挂车把上,不好意思往自己的位置溜,站在最后边,刚跟随着做了半套动作,教练便已结束。

  李一泓收住了招式。

  人们也收住了招式。

  李一泓清了清嗓子,说:“各位,今天就到这儿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早上有雨。果然下雨,大家就别来了。只要聚精会神,在家里练效果一样的。”

  众人点头散开,却有几名学员围住了李一泓,七言八语。

  “李老师,我那口子也想跟您学,行吗?”

  “行啊。那有什么不行的?以后带他来,我欢迎。”李一泓爽朗一笑。

  “李老师,跟您学了两个月,我觉得身体强多了。我想……把药停了……”

  李一泓弯下腰,挽起对方的裤筒,轻按对方的腿,接着直起腰说:“腿还是有点儿浮肿。药可不能停啊亲爱的同志。病该怎么个治法,一定得听医生的。我们修习太极拳,只不过有益于强身健体而已,绝对不能代替了医生为我们治病。”

  有人朝他喊:“李老师,录放机我替你装包里了,走时别忘了啊!”——弟子们都尊称李一泓为李老师。

  “谢谢,忘不了!”

  素素推着自行车走过来,说:“爸爸,我上学去了啊!”

  李一泓爱抚了她的头一下,问:“又没顾上吃早饭,是不是?”

  “我在路上喝豆浆。”

  “光喝碗豆浆怎么行,还得吃根油条!”——看得出也听得出,他特爱他的小女儿。

  “您啊,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拜拜。”素素灵巧地跨上自行车,乳燕一般掠向远处。

  李一泓收回目光,自言自语:“这孩子,一上就是四堂课呢,光喝碗豆浆不行啊!”

  一老者接言道:“我那孙女也一样,有时连碗豆浆也不喝,怕胖。”

  一名中学男生挤上前,愣头愣脑地说:“哎,师傅,你除了太极拳,还能不能教点儿别的呀?比如跆拳道,或者,蛇形刁手什么的!”

  李一泓笑了,弹了中学生一个脑嘣儿:“对不起这位少侠,那些功夫我可没有。”

  姚局长凑上前来,板着一张官员的脸说:“同志们,该干吗干吗去,别缠着李老师了,人家得上班去了。”

  谁都不好意思不听他的,于是一哄而散,转眼只剩姚局长一人了。

  李一泓主动问:“姚局长,还想单兵教练?”

  姚局长点点头,说:“是啊是啊,你能再给我点儿时间吗?”

  李一泓看一眼手表,爽快地回答:“没问题!”

  姚局长虚心地说:“就是从‘摸鱼’到‘捧月’,我这动作怎么总觉得别扭呢?”

  李一泓退后一步,说:“您请练一下。”

  姚局长煞有介事地站好身架,打起太极拳来……

  “停。您那‘鱼’,太小了。所以呢,就没摸到位。以您手臂的长度来看,怎么也得摸条一尺半的鱼……”

  “那……摸的是条什么鱼才好呢?”

  李一泓用一根手指挠腮帮子:“这个嘛,究竟是条什么鱼,关系倒不是太大……”

  姚局长比画着说:“我摸的时候,心里边想的是胖头鱼……吃鱼,我就爱吃炖胖头……”

  李一泓恍然大悟:“难怪。那我收回我刚才的话。看来摸的是条什么鱼,也不是跟动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胖头鱼尾部太短了,摸起来缺乏美感。您呢,从现在开始,要想象自己摸的是一条苗条的鱼……”

  “带鱼?”

  李一泓摆摆手:“带鱼太瘦了!要想象是一条又苗条又丰腴的鱼……”

  姚局长又说:“大鲤鱼?年画上胖小子抱的那一种,特丰腴!”

  李一泓连连摇头:“别,别,年画上画的那一种太夸张了。鲤鱼是可以的。草鱼,大马哈,都行。但是要想象现实生活中的那一种。记住,一尺半那么长的,摸下去,摸下去,对,就这样,很好。意念之中要想象着鱼身那优美的曲线。心中有美,动作才美。太极乃是阴柔唯美之功,在美中蓄力待发。对,好极,捧月,停……”

  五短身材的姚局长愣愣地停了动作。

  “您捧的不是月,是大石球。”

  “月比石球大多了……”姚局长不解。

  李一泓又挠腮帮子:“当然当然。不过呢,咱们捧的是印象之中的月,抽象的月,诗情画意的月。捧时,内心里油然地联想着这样的诗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来,跟我做一遍……”

  远处,有几个人驻足向这里看。

  一个男人不满地说:“仗着自己是工商局长,又吃起小灶来了。”

  一个女人说:“你要是李老师,那也不能不另眼相看呀!”

  另一个男人说:“都别在这儿气不忿儿了,走,过会儿早市该散了。”

  姚局长已经出了一脑门汗,他掏出手绢擦了擦。李一泓赔笑道:“姚局长,咱们,就先到这儿?”

  “行,行。我这人与时俱进的心情格外迫切,老李你可别不耐烦啊!”

  “不敢,不敢。教您,是我的荣幸。”

  “别这么说。在这地方,你永远是我老师。今后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儿,尽管开口。只要是我权力范围内的事儿,又不违纪,我乐意帮你点儿忙。”

  “姚局长,我还真有事想求您,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哦?说说,公事还是私事?”姚局长没料到李一泓立刻便求。

  “公事。要是我个人的私事,我绝不敢麻烦您。我们文化馆有一间小库房,年久失修,快倒了。想请您给文化局长写封信,批给我们文化馆一万来元钱,那我们文化馆的同志就可以买点儿建材,自己动手修修了……”

  “这……”

  “我听说,文化局长是您大学同学。我已经去过文化局几次了,却连李局长的面也没见到过。我想,有了您一封信,李局长怎么也会见上我一面是?那我就有机会当面向他申诉我们的实际困难了……”

  “我们是大学同学倒不假。可自从先后当上了局长,各自工作一忙,就没什么来往了。但你既然开一次口,我就不能驳你的面子。这么着,我一定替你跟他通一次电话……”姚局长说罢转身欲走。

  李一泓拦住了他,恳求道:“姚局长,您还是替我写一封信!”

  “那……也得我到单位才能写啊,这儿又没纸又没笔的……”

  “有,有。您请到那儿去写。”

  李一泓竟抓住姚局长一只手,也不管姚局长情愿不情愿,将姚局长拖到了石桌旁。他掏出自己手绢,擦石凳,像搀老太爷似的搀姚局长坐下。接着擦石桌,再接着拉开手拎包拉链,取出一本印有文化馆字样的信纸摆正在姚局长面前;最后取出一支方便笔,连笔帽也替姚局长去了,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向姚局长。

  姚局长看看笔,皱眉道:“我使不惯这种笔。我的字是练过体的,用这种笔一写,原本一手好字,那也看不出来了。”

  李一泓探手包中,抓出了一把笔:“您挑,您挑。”

  姚局长看着他满手各式各样的笔,不禁抬头愣愣地看他。

  李一泓拣出一支笔,说:“那您用这支签名笔,肯定能体现出您的一手好字……”

  姚局长见难以推诿,就说:“你真是有备无患呀!”

  李一泓甩了甩签名笔:“怎么它就不下水了呢?”

  “得得得,你别甩它了,我就凑合着用这支笔写……”

  写完信,姚局长站起来,指点着他说:“你呀你呀,今天可领教了你李一泓的另一面了!”瞧瞧手表,“哎呀,我今天还有会呢,肯定迟到了……”

  李一泓一边将信往包里放,一边说:“多谢,多谢。您快走,您快走……”

  望着姚局长匆匆走远的背影,李一泓喜不自禁地笑了:“我也不能白认识您这么一位局长啊!”

  一低头,他发现自己两条洁白的裤腿上布满了黑色的点子——刚才甩签名笔甩的。他惋惜得直咧嘴。

  公园门外,重点中学的校长杨亦柳来回踱步,看得出她在等什么人从公园里出来,有行人经过,跟她打招呼,她瞧手表,心不在焉地回应着。

  看见李一泓骑自行车的身影,杨亦柳迎了上去。此时的李一泓已是一身旧的蓝色的中山装,与教练太极拳时判若两人,但仍显得挺精神。

  “老李!”

  李一泓在杨亦柳跟前下了自行车,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

  “等我?那也犯不着在这儿等啊!”

  “我见姚局长缠住了你,不便上前,只好在这儿等。”杨校长掏出手绢,又说,“别动,你脸上有个黑点儿。”

  李一泓果然一动不动,任杨亦柳用手绢包住手指擦他的脸。

  “嘿,怎么还擦不掉?你早上没洗脸?”杨亦柳打趣道。

  “哪能呢,肯定是刚才甩钢笔甩到脸上墨点了。”

  杨亦柳舔了舔用手绢包住的手指,还想擦李一泓的脸:“难怪。那你就别嫌弃了啊!”

  李一泓往后仰头:“哎哎哎,亲爱的同志,不必了不必了!”

  “亲爱的都叫了,还客气个什么劲儿?”

  “光天化日的,让人们看见了多不好意思。”

  “这话说的,光天化日怎么了,有伤风化了?别那么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好意思的是我。”

  杨亦柳将脸一板:“毛病,别躲。”

  李一泓只好不再向后仰头,乖乖地任杨亦柳擦他的脸。

  杨亦柳把手绢伸到李一泓面前,说:“看,把我手绢都弄黑了!”

  李一泓窘笑道:“人情后补,人情后补。”

  杨亦柳也笑了:“这么说话我还爱听点儿。”

  有几名学生经过,一齐向杨亦柳问好。杨亦柳说:“你们过来一下。”随即吩咐道,“替我去买份早点,要一张油饼,一个萝卜馅包子,一杯豆浆。”

  几名学生听完了,转身争先恐后就跑。

  “都去干什么,买一份儿就行!”杨亦柳转头颇有得色地对李一泓说,“这些孩子!我的话对于他们,就等于是最高指示。”

  李一泓羡慕地说:“当校长真好。你等我有什么事儿?”

  “昨天的省报你看了吗?”

  “没有啊,省报上有什么重要新闻?”

  “倒没什么重要新闻,副刊上又登了一篇采访我的文章。”杨亦柳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份报来。

  “我一定认真拜读。”

  “我的名字又不是第一次见报,你读不读都无所谓。巧的是,同版上也登了一篇采访你的文章,标题比采访我的文章还大,占的版面也比采访我的文章大,而且称你是另类收藏家。没想到,你都成家了!”

  李一泓又窘笑:“不敢当不敢当。想起来了,半个多月前,省报是有一名记者电话采访过我。人家那是错爱。”

  杨亦柳展颜一笑,说:“你一不好意思,模样还真有魅力。”

  李一泓简直扭捏起来:“你呀,总拿我开心!”

  杨亦柳可不扭捏:“这是你的光荣!咦,别动,脸上还有一个黑点儿!”说着又掏出手绢,又用手绢包住手指,又用舌尖舔了一下那手指……

  李一泓又往后仰脸:“不劳您驾,不劳您驾!我李一泓脸上有一两个黑点儿没什么……”

  “听话!如果你李一泓脸上有黑点儿不擦掉,我杨亦柳心里会别扭一整天。”

  李一泓只得又不躲闪了,闭上了眼睛,任杨亦柳擦他的脸。

  杨亦柳垂下了手臂,忽然叹口气。

  李一泓一下睁开眼睛:“你叹气干什么,把我的脸擦破了?”

  杨亦柳挑了挑眉毛:“你的脸有那么嫩吗?一泓,实话告诉你,你长老人斑了……”

  “这很自然。以后你脸上也会长的,犯不着多愁善感。”李一泓毫不在乎。

  杨亦柳嗔道:“我说的是你的脸,你往我脸上扯个什么劲儿!”

  “学生们给你买回早点了。”

  杨亦柳一回头,见身后每个学生都拎着一袋早点。她一板脸:“你们这是干什么,不是叫你们不要争,买一份就行了吗?”

  一名男生鼓起勇气说:“每人买一份,才能不争嘛!”

  杨亦柳哪能不明白学生们的心思,就说:“你这份儿是我的,其他人买的都放他车筐里。到了学校,我把钱给你们。”

  她坐在一名男生的车后座上远去,低着头,样子挺忧郁。

  李一泓挠挠腮帮子,一脸庄重的歉意,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李一泓,李一泓,你刚才说的什么话啊!人家是一位特在乎自己形象的中学女校长,你干吗偏说人家脸上也会长老年斑呢?尽管你刚才说的是一句真话,但是真话往往不中听啊!你怎么活了大半辈子,还连这么一点儿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也不懂呢?”

  “一泓!”

  李一泓闻声回头一看,见是街坊龚自佑。龚自佑六十七岁了,一辈子没结过婚,原是安庆一家国营纸厂的工人,早年曾被判过两年刑,出狱后仍戴了很久“坏分子”的帽子。其实那是一桩冤案——和厂长的小姨子搞对象没搞成,反被人家诬告诱奸。虽然又回到厂里了,但名分已不再属于国营正式职工,而是“劳改”在编人员了。“文化大革命”中,一名“坏分子”的遭遇,绝不会比“黑五类”中的另外四类强多少,被凌被辱,在所难免。何况,他的名字也给他带来了新的政治麻烦。

  红卫兵们斥问他:“就你这坏分子,也配姓龚?”

  他说:“姓氏是祖宗传下来的,好比一个人是男是女,自己没法选择的,我不姓龚那姓什么?”

  红卫兵们又斥问:“人家龚自珍名字起得多好!你起的什么鸟名字?‘反右’以来就有满脑袋右派思想了?!”

  他说:“没有。我一向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

  “那你起名字叫自佑?”

  于是挨了一耳光。

  “我那个‘佑’字明明是带单立人的,是保佑的佑!”

  他不服调教。

  “那你就是要保佑右派!”

  就又挨了一耳光。

  “照你们这么说,我姓的龚字,和姓共产党的共字也是一回事儿了?”

  他还嘴硬,结果挨了一顿狠揍,几乎被打残了。

  “文化大革命”结束,他找到成为政协委员的郑讯,一五一十陈诉冤情。郑老师几番调查了解,替他收集了大量他自己根本无法收集的证言,足以证明他当年确实是被冤判了,凭人品固有的正义感,四处奔走,不遗余力,终于在两年后替他平了反,恢复了清白名誉。而且,还依据政策为他讨到了一笔补发工资。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是一笔不少的钱。获得了人格尊严的龚自佑,在别人眼里,又渐是一个人缘很好的人了。李一泓常找他下棋,两人的关系也不错。素素每见到他,都亲切地叫他龚大爷,觉得他是一个不乏幽默感的、挺可爱的老者。而李一泓,一向尊称他“老哥”。他自己却再也不想结婚那码事儿了,觉得以老单身汉的活法了此一生,也不失为明智的活法……

  李一泓问他:“老哥,到公园门口来干什么?”

  龚自佑说:“这话问的,我来找你啊。”

  李一泓奇怪:“找我?什么事儿?”

  龚自佑不高兴起来:“我求你的事儿,你忘了?前几天咱俩不是说定的吗?今天上午你得陪我去劳动局呀。”

  原来,龚自佑虽然平了反,恢复了名誉,但人生的麻烦却并没结束。以前二十几年间,不情愿地被调转了几个厂,到退休时,档案没了。政策规定,退休工人退休时档案在哪一个厂,退休金就该由哪一个单位发。档案没了,几个厂推来拒去,他遂成一个领不到退休金的老人了。以前的积蓄,坐吃山空,这才焦急起来。他本是个不愿求人的人,这事自然不好意思再去麻烦郑讯。自己跑了无数次,毫无结果,还憋了不少气。想到李一泓在本市也是个名人,便吞吞吐吐地求到李一泓头上了。

  李一泓歉意地说:“我这几天忙乱,还真忘了。现在就去,是不是太早了?”

  龚自佑说:“不早啊一泓。你不是说,坐机关的人们刚到单位时情绪都比较好……”

  李一泓接着说:“是啊是啊,趁他们情绪还好,咱们办事儿容易点儿。可你看我车筐里这些东西……要不我改天陪你去?”

  龚自佑不吱声了,一脸失望。

  李一泓笑了,拍拍他肩:“今天就今天,走。早一天替你解决了问题,你早一天心里踏实了嘛。老哥,你别愁眉苦脸的,你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龚自佑这才有点儿高兴了。

  二人来到劳动局,传达室的师傅因为曾跟李一泓学过太极拳,并且知道局长也曾跟李一泓学过太极拳,对他很客气,顺顺利利地就放他们进去了,还主动告诉李一泓,局长刚进楼。

  李一泓敲了几下局长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正是市劳动局邵局长本人,见是他,一愣。

  李一泓请求地说:“邵局长,我有件事儿想麻烦您,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进去说?”

  邵局长却看看龚自佑,问李一泓:“他叫龚自佑,对?”

  李一泓连连点头:“对对,他是我街坊,也是我老哥,我就是为他的事儿来麻烦您的……”

  不料他的话还没说完,邵局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打断道:“我这会儿没空!”

  话音一落,邵局长砰地将门关上了。

  李一泓和龚自佑,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起小眼来。李一泓虽然是个颇有涵养的人,还是不免大为尴尬。

  龚自佑糊涂了,小声问:“你不是说邵局长他也算你一个弟子吗?”

  李一泓自嘲地一笑:“那是玩笑话。人家是位局长,我算个什么人?我那种话老哥你也能当真?”

  龚自佑不满了:“你怎么又这么说话了呢一泓?你来之前还跟我打保票!”

  李一泓挠头道:“老哥先别急。不承想他们刚上班时情绪也不好,也许咱们来的钟点不对。”

  “钟点不对?那什么钟点才对?”

  “是啊,什么钟点才对呢?”

  李一泓想想,轻轻将门推开道缝儿,也不进去,只探入一颗头,赔着小心问:“邵局长,您这会儿没空,什么时候有空啊?”

  邵局长正看一份报,头也不抬地说:“李一泓,龚自佑的事儿,你少跟着瞎掺和!我也绝不会给你什么面子。我们劳动局,倒要看看他龚自佑还有些什么能耐!”

  李一泓索性将门推开,不请自入,皱眉道:“邵局长,您这态度不好?龚自佑的事,各厂推来拒去,你劳动局不给他做主,让他还去找哪方面呢?”

  邵局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说:“李一泓,我这是局长办公室,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李一泓愣了愣,也火了,同样大声地说:“邵局长,我这怎么就算教训您了?你别忘了你的权力是谁给的?!龚自佑的事儿,您今天还偏管到底了!今天你不定下一个我们谈谈的时间,我不走!”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了。

  龚自佑也急忙站起,往起拽他,并说:“一泓,你可不兴这样!我不是请你帮倒忙的。你这样,我那事儿还有指望解决吗?”

  他却不能将李一泓拖起来。

  邵局长将自己刚才在看的报胡乱一团,朝李一泓和龚自佑扔过去……

  “龚自佑,你多能耐啊你!既然你都让记者搞得满城风雨了,那干脆让报社来解决你的问题!”

  邵局长双手往腰里一叉,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泰山石敢当的架势。

  李一泓捡起报纸,展开一看,但见一行醒目的大标题映入眼帘——档案丢失谁之过?退休老工人数年没领退休金!

  龚自佑连连顿足,叫苦不迭:“不是我主动去找的报社,是一名记者不知怎么知道了我的事,三番五次到我家非采访我不可……”

  李一泓问他:“老哥,你说的都是实情?”

  龚自佑发誓道:“一泓哎,我是那种夸大其词的人吗?档案不是我自己弄丢的,这个事实是明摆着的嘛!你想想我当年的处境,哪有机会见着自己的档案啊!”

  李一泓相信龚自佑。

  他瞪着邵局长,也不叫局长了,冷着脸说:“他接受记者的采访怎么了?退休工人享有领退休金的正当权利,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限你三天,你如果还没有愿意解决他的问题的诚意,我李一泓将替他写状子,替他告你,替他和你打官司!”

  龚自佑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啊,心里顾虑多多,怕得要命,连连央求李一泓:“一泓,求求你别害我,咱走,咱走……”

  邵局长气得脸色发青,指着李一泓,声色俱厉地说:“李一泓,你要怎么样我们劳动局奉陪,现在你给我滚出去!”

  李一泓不用龚自佑再拽他,霍地站起,也指着邵局长声色俱厉地说:“你把你最后那句话,再给我重复一遍!”

  闻声进来了几个男女,都默默望着邵局长,只等他一旦下指示,就照办。

  邵局长命令:“把他俩拖出去!”

  李一泓双眼一瞪:“谁敢!”

  还真没人敢上前。

  这时,李一泓的手机响了——文化馆有人通知他,他正四处请求拨款维修的那一间小危房,塌顶了……

  李一泓在众目睽睽之下,合上手机,复瞪着邵局长。

  邵局长却已在亲自给派出所拨电话,要求赶紧派人来,“抓走闹事分子,维护正常办公”。

  李一泓听着,看着不知所措的龚自佑,苦笑道:“老哥,你看,咱俩成了闹事分子了。”

  可怜龚自佑老人,急得都快哭了,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咱们走,咱们走……”

  李一泓说:“就走,就走。”

  他几步跨到邵局长办公桌前,拿起邵局长的磁化杯,猝然往地上一摔……

  包括邵局长在内,皆目瞪口呆。

  李一泓瞪着邵局长又说:“你既然已经说我们是闹事分子了,那我就得留下点儿闹过事的迹证,否则你局长大人不是要担诽谤的罪名了吗?”

  言罢,执龚自佑手,扬长而去。

  李一泓这人,其实一向性格温良,最能让人、忍人。认识他的人,没有不说他脾气好的。那一天也不知怎么了,居然就一反常态了。不,简直是失态啊!

  正所谓谦谦君子,偶发一怒为他人……

  也许是由于龚自佑那一种忍气吞声的样子。

  县文化馆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塌了的小库房的砖瓦布满人行道上,有些孩子从残垣断壁进入文化馆的院子,在砖瓦堆中捡什么……

  李一泓骑着自行车赶来,见状大喊:“干什么?干什么?……”

  孩子们从残垣断壁间奔出,仓皇四窜。

  李一泓发现有个男孩捧着一个小匣子跑,急得大吼:“站住!把东西放下!”

  那个男孩子将小匣子朝马路上一扔,匣子开了,滚出个陀螺似的锈迹斑斑的东西。

  李一泓的自行车倒了,夹在后座上的收放机的一角摔裂了,装早点的塑料袋也从车前筐甩出,豆浆淌了一地。他的膝盖磕在人行道沿上,疼得龇牙咧嘴,一拐一拐地跑去捡那东西。

  刺耳的刹车声伴着一阵疾风骤然而至,一辆“广本”车险些撞到他,车轮几乎就要压着那个东西了。

  车窗降下,驾车人吼他:“你找死呀!”

  “对不起,对不起!”李一泓一边道歉,一边弯腰捡起那东西。

  坐在副驾座位上的一个摩登女郎诧异地叫道:“爸!”

  “你父亲?”驾车的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诧异地看她,又转脸对李一泓赔笑,“伯父,我……我以前也没见过您……”

  后边的一串车不停地按喇叭,女郎赶紧说:“爸,别在马路中间站着了,多危险呀!”

  李一泓退开,挥手:“快走,快走……”

  李一泓把手里的东西揣入衣兜,扶起自行车,一拐一拐地走到人行道边。而那个漂亮的小匣子,却被接连驶过的车轮碾成碎片了……

  文化馆的一间屋子里,包括齐馆长在内,男男女女几个人围着电视看球赛。一脚猛射被守门员扑出,齐馆长喊:“臭球!”

  话音没落,馆员小刘就叫了起来:“不臭,又进啦!”

  双扇门砰地开了,李一泓拎着塑料袋,一脚迈进来。屋里顿时一片肃静,大家都扭头看他。

  “你们混蛋!”李一泓一脸怒气。

  齐馆长劝道:“老李,别发火嘛!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关于你的。”

  李一泓一胳膊将他挡开:“你就这么当馆长的?啊?上班时间,一块儿看球!”

  “这……这你也要理解大家一点儿嘛!”齐馆长一时语塞,红着脸嘟哝辩解。

  “我不理解!”李一泓关了电视。

  齐馆长张口结舌,一时语塞,猛转身走了。

  李一泓将塑料袋放桌上,眼瞪着小刘。

  小刘息事宁人地说:“老李批评得对。都忍着,别看了。来来来,渴了的喝豆浆,没吃早点的,这有油饼,还有豆腐脑儿……”

  于是众人纷纷伸手,各取所需……

  李一泓不干了:“都给我放下!”

  根本没谁听他的,一个个大模大样照拿,照吃,照喝……

  李一泓朝倒了的小仓库一指:“那怎么回事?”

  “我不是打过你的手机了嘛,被一辆大卡车拐弯时撞倒了……”小刘拿着块油饼,说完咬了一口。

  李一泓一瞪眼:“我不信能撞成这样!”

  小刘解释:“起先也不是这样,后来看热闹的,捡破烂的,又给弄倒了一面墙……”

  李一泓简直要跳脚了:“岂有此理!那都是宝贝!是破烂吗?”

  小刘连连点头:“是啊,我也是像你这么说的啊!可一听是宝贝,捡的人更多了……”

  一个正喝豆浆的同事忍不住笑,口中的豆浆喷了一桌子,也喷了李一泓一身,众人皆大笑。

  李一泓拍了下桌子:“不许笑!”

  “老李,消消气,消消气。”齐馆长又走了进来,将一捆绳子交给了小刘,“小刘,你们几个把现场围护起来。”接着看到了桌上狼藉的早点盒子,皱眉道,“这群兽!”他发现有杯豆浆还没开,插上吸管,心安理得地吸起来。

  “我还没吃呢!”

  齐馆长反而训导起李一泓来,说:“这……那谁让你跟他们客气啊!你买的,你带来的,还有必要跟群兽客气吗?”

  李一泓也张口结舌。

  齐馆长晃了晃手里的豆浆:“我是老肝炎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我要是让给你,太不道德了?”

  李一泓叹气:“唉,我怎么就摊上了你们这么些同事呢!”

  在齐馆长的办公室,齐馆长哄小孩似的哄李一泓:“来来来,消消气。我喝了你的豆浆,我给你沏上一杯好茶。”

  李一泓问:“哪个单位的卡车?”

  齐馆长落座后说:“我正在办公室里接电话,只听轰隆一声。跑出来一看,小仓库已倒了面墙。等我跑到街上,卡车早没影儿了……”

  齐馆长隔桌子递给李一泓一支烟,并按着打火机,待李一泓吸上一口后,自己也叼上一支。看得出,年龄比李一泓小十几岁的齐馆长,对李一泓这位副馆长相当尊敬。

  “现在可该怎么办呢?”

  “其实,倒得好哇。这下,咱们向有关方面要钱,理由不是更硬气了吗?”

  “收藏损失了没有?”

  “损坏一些那是难免的了。但是我敢肯定,一件没少。你回来之前,一直有咱们的同事看着堆儿呢。我知道那些收藏都是你的宝贝……”

  “市里的宝贝。”

  “对对,一回事儿。”

  “不是一回事儿。”

  齐馆长笑了:“不争,不争。”

  李一泓从兜里掏出姚局长为他写的信,默默递给齐馆长……

  齐馆长边看边说:“这信写得不错,不错。”

  “那你今天就去办。”

  “别我去啊,还是得你去。”

  “我烦了,该轮到你馆长出马了。”

  “你别烦啊!当然还得你去。不过咱们先不谈这事了,我有更重要的事告诉你——咱们老馆长,他前天,过世了。”

  李一泓眼圈一红,低下了头,忧伤地说:“他是好人。”

  齐馆长的情绪也低落下来:“他是三届县政协委员,这你知道。临终前,他给有关方面写了郑重的推荐信,希望将你增补为政协委员……”

  李一泓诧异地抬起头:“为什么?”

  齐馆长答非所问地说:“有关方面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举双手同意啦!”

  李一泓又问:“为什么?”

  “你干吗总问为什么啊?因为你也是大好人一个!”

  “我……我是大好人?我哪点好?”

  “老李,就冲你这句话,你就是大好人!好人都是你这样,自己不知道自己哪点好!”齐馆长拉开抽屉,取出十几封信往桌上一放,“看,仅仅本月,就收到了这么多群众写来表扬你的信。你李一泓二十几年如一日,无怨无悔地做群众文化工作。在做群众文化工作的同时,还多次化解了群众和群众、群众和政府的矛盾。你早该是政协委员了。你是,我这位馆长首先就服气!”

  “先不说这事儿行不行?”李一泓从兜里掏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东西,用手擦了擦,轻轻放桌上,说,“差点被一个孩子弄去,你可千万先保管好了。”

  齐馆长一愣,拿起那个东西,看也不看就往抽屉里放,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李一泓跟前,将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你当上政协委员,咱们文化馆不但继续有面子,对你自己也有好处——政协委员任期内,将来就没有退休那一说。换一种说法那就是退休不退职,每月能多开几百元工资呢……”

  李一泓也站了起来,皱眉道:“打住,现在我脑子里装不进你的话。你现在听我说,别打岔。”转身朝门外的砖瓦堆一指,“你下令,让同事们先把卡片盒从砖瓦堆下找出来,按照卡片,再一件件把东西找出来。要搬开一砖一瓦认真地找。然后,雇辆车,派专人先送我家去,我家有两间空屋子,暂时存放咱们的收藏品。我呢,现在就去办正经事,找有关部门要钱!”说罢,转身大步而出……

  齐馆长在后面喊:“老李!”

  李一泓头也不回……

  小刘进来问:“他干什么去?”

  “找钱去。哎,小刘,你们几个年轻同志,得把砖瓦堆下的东西找出来。要先找到卡片,按卡片找,搬开一砖一瓦认真地找……”

  “馆长,那些东西,真是宝贝吗?”

  齐馆长耸耸肩:“我怎么知道!老李说是宝贝,咱们也就当成是宝贝!报上登了,人家现在都是专家了。专家的话,咱们也不能不当成一回事啊!”

  李一泓来到市文化局,把姚局长写的那封信交给一位三十几岁的女同志,他坐在她桌旁,一边察言观色地看着她,一边掏出烟来……

  “别吸烟,我闻不得烟味儿。”

  “对不起。”李一泓立刻从嘴上取下了烟,塞入烟盒……

  女同志将信原样折起,还给他,不动声色地说:“李局长已经调到别的县去了,现在的局长姓林,刚接任不久……”

  李一泓怔住了。

  “李一泓同志,你应该清楚的,文化局本身不但不是一个创收单位,反而是一个消费GDP的部门。文化局一向缺的就是钱,所以,你们馆里的事,局里爱莫能助,你们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我能不能见一下林局长?”李一泓一边问,一边不得不将信接过去,揣起来。

  “见也白见,局长变不出钱来。再说,林局长到市委开会去了。”

  在文化局院子里,文物科赵科长刚从厕所出来,一个男人快步迎上去说:“科长,文化馆那个李一泓又来要钱了,我看你还是在厕所里躲一躲为好,这次让我来对付他!”

  “这家伙,我一看见他就脑仁疼!”赵科长一伸手,“烟,我也不能干在厕所里猫着。”

  那个男人掏出自己的烟递给赵科长,见他又缩回厕所了,自己才优哉游哉地走向办公室,一迈进门槛,就见李一泓已在坐等。

  “哎呀,李副馆长,久违久违。”

  “你这儿可以吸烟?”

  “没问题,吸我的吸我的。”二人互敬,最终还是对方接过了李一泓的烟。“有事?”“还是那事儿。”“那事,不好办呀。咱们文物科但凡有点钱,不是早就一狠心批给你们了嘛!”

  “我们的小仓库今天倒了,成一片废墟了。我刚才已经见过了办公室主任,她说既然涉及文物保管问题,还是要先跟你们文物科协商出一个解决办法……”

  “老李,恕我直言啊,就你们文化馆收藏的那些玩意儿,也配叫文物吗?”

  “可外省的专家们,凡是到我们文化馆参观过的,都认为很有收藏价值。”

  “就是有什么收藏价值,也轮不到你们文化馆收藏啊!你们文化馆,尤其是你老李安分点儿行不行?只管搞好你们的群众文化工作行不行?”

  “行啊,怎么不行?那我们明天派人把那些收藏送过来,本来就应该归你们保管的。”李一泓回答得很痛快。

  “别,别,你可千万别,我们这儿哪有地方摆那些东西!”

  李一泓按灭烟站了起来:“我不跟你说了。赵科长在哪儿?我要见他。”

  “猫在厕所里呢。”对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我说错了,说错了,他猫在厕所里干什么呢!他……他刚才还在,一转眼,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李一泓狠狠瞪他一眼,迈出屋,向厕所走去。

  对方从窗口望着守候在厕所门口的李一泓,在屋里走来走去,两手互搓,不知如何是好。

  赵科长一脚迈出了厕所,发现李一泓守在厕所门旁,急转身又想躲入厕所,李一泓却抢先一步,伸张双臂拦在了厕所门口。

  赵科长急赤白脸地说:“嗨,老李,你这是干什么嘛!你这……这太不人性化了嘛!”

  李一泓不理他这茬儿,开门见山:“少给点儿!两三千也行。四面墙我们可以自己动手砌起来,但上门窗,上房梁,技工活必须请工匠,我们文化馆的同志自己干不了。”

  赵科长一跺脚:“老李哇,就是一千元,我也没有啊!没有你叫我怎么批给你?!”

  李一泓的手机响了,他接听手机,表情渐变不安:“是我是我……哎呀我给忘了,您别急,别急……”看一眼手表又说,“我现在赶过去,估计来得及,兴许还会提前几分钟……”

  赵科长暗喜过望,冲着办公室喊道:“大王,李副馆长这就急着走,快看看他自行车的气足不足?”

  李一泓合上手机,冷冷地说:“我改天还会来的。”

  赵科长假装没听到:“快走快走,先去办要紧事,我这儿都替你着急了!”

  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大王,闻声出了办公室颠颠地跑向李一泓的自行车,按了按,大声说:“气还真不太足哎!”

  赵科长吩咐:“那还不赶快替李副馆长充充气!”

  大王又颠颠地跑入办公室,转眼拿着气筒再跑出来……

  李一泓要亲自打气,赵科长拦住了他,装出实心实意的样子:“让大王替你打,你是老同志,他一个年轻人,应该的。哎老李,你看我这几盆花,侍弄得还不错?”

  李一泓搂住了赵科长的肩膀,开诚布公地说:“赵科长,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文化馆那些收藏。论对文物的评估,你当然比我更内行,我不敢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彼此彼此,你现在也名声在外,已经是位专家了嘛!”赵科长虚与周旋。

  “咱们以后不争文化馆那些东西究竟有没有文物价值了。我再来,那就只找你解决一个问题了——我们文化馆的一间屋子倒了,不能就那么横砖竖瓦的,得再把屋子修起来是?”

  “是啊是啊,就那么横砖竖瓦的哪行!”

  “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说到做到。四面墙呢,我可以动员同志们,再把它砌起来。但砖瓦肯定是不够了,这就需要一笔钱,添砖添瓦。还需要一笔钱,买木料,上房顶,做窗做门,是?”

  “是啊是啊!”

  李一泓看看赵科长在原地走来走去,极具耐心地说:“所以呢,我亲爱的同志,你作为文物科赵科长,那就应该急我们文化馆之所急,多多少少,你总得批给我们一笔钱,帮助我们,把我们所面临的困难解决了……”

  赵科长一斜肩膀,摆脱了李一泓的手臂,滑头地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李一泓就又瞪他,意思是——怎么和你没关系?!

  赵科长巧言善辩道:“如果你还是认为你们文化馆那些东西具有文物价值,那么就得拿出一批专家们的郑重其事的鉴定为据,还起码得是省一级文物专家们的鉴定,只你一个人认为有价值不行。如果你拿不出来,你就没有正当的理由非找我们文物科来要钱。虽然我们是特殊情况,文物工作由文化局兼管着,但事实上,文化文物根本就是两个平级单位,文化馆归文化局,不归文物局。你文化馆的房子倒了,你找文物局就是找错了门,一而再、再而三、三四五六七次地找,那就是无理取闹!”

  李一泓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你认为我无理取闹?”

  这时,只听嘭的一声爆响,二人同时扭头看去。李一泓快步走向自己的自行车,赵科长跟在后边。

  大王懊丧地看着自行车瘪了的后胎说:“我也没打几下呀!李副馆长,你这车胎是不是也太旧了啊!”

  李一泓一言不发就翻赵科长的衣兜,赵科长愣愣地任他翻。他翻出钱包,取出二十元钱,复将钱包揣入赵科长兜里。

  “借你二十元钱!”

  言罢,李一泓一转身,大步便走,走了几步,站住,扭回头又说:“我一定让你看到专家们的鉴定!”

  等李一泓走出文化局的院子,赵科长训斥大王:“笨!”

  大王嘟哝:“我笨,那你还让我给他这辆破车充气!”

  赵科长哼了一声,悻悻地走回办公室。大王愣了一会儿,跟着进了办公室,抬头望着屋顶说:“我有点可怜他了,都来过七八次了。科长,你就替他们文化馆向局长申请一笔款项又怎么样呢?”

  “新局长刚刚上任,我当科长的,就带头打报告向顶头上司要钱?这是最招顶头上司烦的事,你知道不?”

  “那李局长没调走的时候,人家也来了好多次,你干吗不帮人家把问题解决了?”

  “李局长并不愿意调走你还看不出来吗?在顶头上司明明要调走了又很郁闷的日子里,我当下属的忍心给人家添烦吗?那么做太不通情达理了?几千元对咱们文化局这种穷哈哈的单位是一大笔钱,局里的家底我还不清楚吗?”

  “那你也可以替他们文化馆把他们的困难向省文物局反映一下嘛。”

  赵科长有些不耐烦了:“你少来!还轮不到你教我该怎么当科长不该怎么当科长!我之所以今天熬成了科长,那正是因为我懂得一个道理——如果没有什么成绩可以向上级汇报的,起码也要善于把让上级心烦的事给压住!否则上级需要下级干什么?现如今,对于只花钱不挣钱的单位,打报告要钱就是最让上级领导心烦的事!除非刀架在脖子上,枪口对着胸膛,否则我决不做那样的事!这是经验,明白?!”

  大王诺诺连声:“明白,明白。您不说,我还真有点儿不明白。您今天一说,我茅塞顿开……”【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