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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教室里闻一多在讲课。

  闻一多:“我们中国人最熟悉的,天天都离不开的一种东西那是什么?自然,谁都可以说出几种,但我要说的是——筷子。为什么我要在这一节讲诗的课堂上说到筷子呢?因为筷子像另一种我们同样熟悉的,大家以后也天天离不开的东西,那就是我们中国的文字。文字对于文盲只不过是语言。而怎样运用文字,对于文学家和诗人,乃意味着是语言的艺术,或者修辞的水平。筷子是分等级的。最高级的有金的银的,玉的,象牙的,兽骨的,都是贵族用的筷子。常见的有竹的,木的;而流浪汉甚或乞丐,在路边拆两段树枝,也是可以当做筷子来用用的。连树枝都没有,那么手指便是筷子了。文字和诗的关系也是这样。我主张尽量不以太贵族气太华丽的文字写作,因为那样的诗拒大多数爱诗的人于千里之外。但我也不支持以草率的文字来做诗。正如可能的情况之下,我还是要用筷子来吃饭,而不会鄙视筷子,偏要折两段树枝来当筷子。现在我提的问题是,哪些同学在写完这次交上来的诗作业后,自己看了一遍?”

  除吴扬外,其他学生都举起了手。

  闻一多:“哪些同学不但自己看了一遍,而且自己读了一遍?”

  包括臧克家、赵晓兰在内的一些学生举起了手;吴扬仍未举手。

  闻一多:“哪些同学自己朗读了一遍?”包括臧克家、赵晓兰什么的少数学生举起了手;吴扬还是没举手。

  闻一多:“哪些同学自己朗诵了一遍之后,认为有值得修改之处,而且修改了?而且认为,修改后诗性更饱满了?”

  只有臧克家和赵晓兰举起了手。

  闻一多:“最后一个问题——哪些同学通过这一次的诗作业,觉得对我们中国的文字产生了类似初恋似的感情,因而获得了一种快意?”

  臧克家和赵晓兰举起了手;有几名学生也随之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吴扬脸上浮现着不屑的冷笑。

  闻一多:“你们几位同学,举起的手,为什么又放下了?”

  其中一女生:“其实,我们并没有对文字产生什么类似初恋的感情。”

  闻一多:“很好。你的诚实应该表扬。我的问题,已经全部问完了。我为什么要问那一连串的问题呢?因为在我看来,对中国的文字要有起码的感情,这也是我对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们的起码要求。倘学着中文,而对中国的文字缺乏起码的感情,那么不但以后将与写作这一件事无缘,也将与一切文学的文本无缘。甚而不适合从事一切的文字工作。我对文字与诗与文学的关系,又有一比。比如吃西餐,文字是刀,是叉,讲究的是吃法,是要预先整齐地摆在餐布上,还要系上餐巾。有宗教信仰之人,吃前还要祈祷,吃法也要文明,比如说话时不该用刀叉指人。当然这不是一个好例子。我举这个例子所强调的是,一个人写诗的时候,以及进行一切文学作品创作的时候,对我们中国的文字,要有一种虔诚的感情。带着这一种感情运用文字,才能体会到由衷的快意。我想,臧克家和赵晓兰两位同学,一定是体会到了的……”

  臧克家:“是的,我体会到了。”

  吴扬冷笑。

  闻一多:“吴扬,你为什么一直在冷笑呢?”

  吴扬:“恕我直言,我觉得先生这一堂课上到这里,很有点儿演双簧的意思。”

  闻一多:“你是说臧克家和赵晓兰两位同学,在故意配合我做戏给大家看么?可我与他们课前并没有串通一气过。”

  吴扬所答非所问地:“那么,您对我的诗具体是怎么看的?”

  闻一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吴扬:“您先回答我的问题。”

  赵晓兰:“吴扬,你太放肆了!”

  同学们不满地:

  “就是,真不像话!”

  “扰乱课堂!”

  “他究竟想干什么呀!”

  闻一多竖起一手,制止了议论……

  闻一多:“同学们,吴扬在课堂上对我的讲课直面坦言出自己的看法,而且是我问了,他才说的,这实在是正当的,没什么不对。只不过当众玷污了两名同学的清白,有诋毁之嫌,我认为是不应该的。我说过学校当以学生为本,教师也以学生为本的话,所以吴扬要求老师首先回答学生的话,我认为也是合情合理的。现在,我就来按照他的要求,评论一下他的诗作业。吴扬的诗作业,是同学中最长的。总计四十余行。我本人,至今也还没有写过一首单独的那么长的诗。吴扬的这一首诗,是对中国的现状,进行强烈抨击的一首批判诗。证明他对现实的中国社会,具有青年的使命感。与臧克家同学的诗之纯朴真挚的诗风相比,与赵晓兰同学的诗之婉约细腻的诗风相比,吴扬的诗有如带钩子的投枪,锐利而且气势勇猛。但全诗不用标点,我是不敢赞同的。诗不能没有节奏。标点的作用,不但界划句读,并且能示明节奏。用标点的理由如此,不用它的理由,我却想不出。另外,诗中‘生殖器的暴动’、‘强奸似的快感’一类句子,不见得是表现社会骚乱不安的最佳的句子。若再想想,我觉得以吴扬的头脑,当会想出更强有力的比喻。总之,我主张诗还是要顾及诗性,可以追求痛快淋漓的表达风格也好。但赤裸俗态的比喻,于诗却是要不得的……”

  吴扬打断地:“但先生自己的诗中,不是也有‘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这样的句子么?我看也不是有什么诗性的句子。”

  闻一多:“是啊,我的诗,也每有只图明白,顾及不到诗性的地方。所以我希望你们不犯……”

  吴扬又打断地:“那么先生反对鲁迅‘投枪和匕首’的说法么?”

  闻一多:“我并没有说断然不可……”

  吴扬:“先生作为‘新月派’诗人们的一员主将,对鲁迅究竟持何种立场呢?”

  闻一多凝视着吴扬,沉吟。

  臧克家愤而起身:“吴扬,我提醒你——这不是一堂讨论课。而是一堂诗作业点评课。还有许多同学期待着先生讲评到自己的诗作业呢!……”

  赵晓兰:“吴扬,你收敛一点儿行不行?你今天是怎么了?!……”

  另一名男生:“他不是今天才这样,你该问他最近以来怎么了!……”

  众同学亦表示不满。

  闻一多又举起一手——于是肃静。

  闻一多:“我加盟‘新月派’,实因我当年初到北京,受到过徐志摩等‘新月派’诗人的友好帮助,而我对他们在中国新诗发展方面的贡献,也是承认并且尊敬的。至于鲁迅先生,我与他至今没有见过面,也无任何过节。我认为……”

  同学们一个个屏息敛气,看得出,其实也都极想亲耳听到闻一多谈谈鲁迅。

  闻一多:“我认为鲁迅先生不是饭,而是药。有时甚至是猛药。那种将鲁迅先生的思想、观点、好恶,当成绝对真理的现象,我是不赞成的;将他的杂文当成代表文学唯一性质的现象,我更是不赞同的。我进一步认为,鲁迅先生又好比是一台放大镜,有时甚至像显微镜,一般人们观察不到,观察到了也无杂感奉献给我们的社会病症和历史褶皱里的丑陋细节,常是经由鲁迅先生指出给我们看的。所以鲁迅是犀利的,深刻的。但鲁迅是否便因而全对了呢?我以为不然。比如鲁迅先生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我就是不能接受的。鲁迅先生将全部的中国文化史概括为‘瞒和骗’的历史,总结为‘吃人’的历史,这我也是不敢苟同的。鲁迅先生有时又是自相矛盾的,比如他连对明清艳情小说,都持宽大的看法,认为也有一定劝惩的意义,这不是就与他前边的一向态度不同么?再者,鲁迅先生是否定孔孟学理的,而我认为,孔子孟子实在够得上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中的大学问家,大思想家,鲁迅也没有比孔子孟子更其伟大。如此说来我闻一多,是否就与鲁迅先生的文学的和文化的主张毫无一致的地方呢?不,一致的地方也是有的。而且,特别的一致。比如鲁迅先生谈到诗之诗性时,举了一个例子。他说——‘野菊性官下,鸣虫相悬时’,这从字面上看起来,读起来,毕竟还像诗,但如果干脆真的写成——‘在野菊花的生殖器下边,有两只蟋蟀吊膀子’,则就很难让人承认有什么诗性可言了。鲁迅先生似乎还说过,尽管文学什么都可以写,但至今还没有真的文学家细微地描写过大便、粪坑和粪坑里蠕动的蛆虫……”

  吴扬突然站起,大声地:“我抗议!您这明明是在借鲁迅先生的话指桑骂槐,贬低您的一名学生的诗作业!……”

  闻一多平静地说:“吴扬,你坐下。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丝毫贬低……”

  下课的铃声骤响。吴扬“哼”了一声,急赤白脸地离开了座位……

  闻一多:“你站住。”

  吴扬站住,回头瞪视闻一多。

  闻一多:“你明明误会了,怎么连解释一下的权利和机会都不给我?”

  吴扬:“误会?‘新月派’是专与鲁迅先生对着干的文人帮派,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的朋友梁实秋攻击鲁迅,你和他既然是朋友,立场上当然也必是一伙的!而我,以前崇拜的是闻一多,现在崇拜的却是鲁迅!……”

  闻一多克制地:“实秋先生与鲁迅之间文艺观点的争论、分歧,是古今中外很自然的现象。意气用事的也不仅仅是实秋先生单方面。就算实秋先生罪该万死,闻一多是他的朋友也不该同罪,怎么能以如此简单的方法对待某种现象?……”

  吴扬:“又教诲起来了。您以为您是先生,便永远处在教诲别人的优势么?对不起,我不听了!……”吴扬扬长而去。

  闻一多愣住,同学们围住了闻一多……

  臧克家:“先生,我不会计较吴扬对我的羞辱之词。先生也千万别生气,虽然这一堂点评课被搅乱,但我们毕竟还是另有收获的……”

  同学们七言八语:

  “是这样的,先生!”

  “先生,我尊敬您的坦荡。”

  “先生,我也比较同意您对鲁迅先生的评价……”

  闻一多:“我哪里会生学生的气呢,我只不过难以理解吴扬罢了。没有点评到的诗作业,我以后还会陆续认真点评到的,同学们也不要埋怨吴扬什么,大家再见……”

  闻一多走出了教室。

  “先生……”

  闻一多转身,赵晓兰跑来……

  赵晓兰眼泪汪汪地说:“先生,真是对不起。”

  闻一多:“为什么说这种话?”

  赵晓兰:“因为吴扬……”

  闻一多:“吴扬是吴扬,你是你啊。”

  赵晓兰:“您不懂……因为……因为……他再这么自行其是,我不爱他了……”

  闻一多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我懂了。边走边谈好么?……”

  赵晓兰点头,眼泪淌出,委屈揩之。

  赵晓兰:“先生,吴扬能上大学,主要靠我家的资助。他的父亲,替我祖父裱糊了几十年字画。他父亲去世后,我祖父赵孝陆继而雇佣他。因为他小小年纪,裱糊手艺不在他的父亲之下,所以每每获我祖父和我父母的夸奖。我自己也喜欢书画,常胡乱涂鸦了麻烦他给裱,送给女中的同学或自我欣赏,而他一厢情愿,照例替我认真裱了。所以我们渐渐有了感情。我父母发现后,坚决反对。幸而祖父反倒开明,不因他出身的卑微就轻视他,为我做了我父母许多工作,父母才对我们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妥协求全……”

  闻一多:“你刚才似乎说,你的祖父叫赵孝陆?”

  赵晓兰点头。

  闻一多:“你的祖父字以行?祖上是山东安丘人?”

  赵晓兰:“先生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闻一多打量赵晓兰,微笑地:“原来你是赵老先生的孙女,难怪书卷气浓。我小的时候,我父亲就每对我提到你的祖父,盛赞赵老先生文才丰蕴,书画一流……”

  赵晓兰不高兴地:“先生,可是我在和你谈的是吴扬……”

  闻一多一愣,随即双手抱肘,庄重地:“对不起,我不打断你了,你接着讲。”

  赵晓兰:“吴扬前几天对我讲了心里话,承认他对中文一点儿也没兴趣。”

  闻一多:“可他在上海时读的是中文啊,转校以后,继续读的也是中文系啊!”

  赵晓兰:“那是因为我痴迷于中文……”

  闻一多凝视她片刻,低声地:“明白了。”

  赵晓兰:“其实您还是不明白!他到大学来是为了改写家族的。我不知道用个什么词才对。他对我说天下大乱也未必不是好事,乱世出英雄,富贵衰荣,正是在乱世中交替变更的。他说学中文有什么意思,毕业了无非一个小文人,依旧只能谋一个社会地位低微的小文职,因为做大文人大教授的机会,都快被先生这一批留洋回来的人占尽了……”

  闻一多沉吟地:“如果他打算转到别的系去,我会同意,还会帮他周旋……”

  赵晓兰:“他说这样一个时代,只有头脑死不开窍之人,才为了学什么知识到大学里来。他说看看这个社会,真正地位显赫的人们,哪里靠的是什么知识!他说今天中国的任何一所大学,对于他都好比是苏联沙皇时代的斯摩尔德大学,是造就社会的颠覆者的地方,要么一脚迈出校门,准备去死;要么,不死而从此一飞冲天,至于呼喊着为什么主义的口号,都是无所谓的……”

  闻一多:“原来如此……”

  赵晓兰:“先生,您真的有些明白了么?”

  闻一多:“我的意思是,我只不过明白了你觉得他是怎样的;至于他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我还要继续看他的言行才能彻底明白。有一件事你也许不知道,他读过我的《七子之歌》后,曾经推荐在一份刊物上转载,而且很真挚地写了几句比我的《七子之歌》更感人的话。起码我自己认为是那样,证明他内心深处毕竟是忧国忧民的,同时也就证明他本质上是一个好青年,值得你继续爱着他,至于他对你讲过的那些话么,我认为你又何必太认真呢?青年嘛,有时会故意将自己的本意表述得偏激些。一偏激,当然容易给别人,包括爱自己的人另外一种印象。你出身于书香门第,爱他是你不随俗见的选择,也是他的幸运。我倒是衷心地希望,你不要因为他的某些偏激言行,而断送了你们难能可贵的爱情……”

  闻一多发现梁实秋正向他走来。

  闻一多:“实秋先生找我来了,我们暂且谈到这里?”

  赵晓兰依然迷惘地:“那,好,谢谢先生的开导……”

  赵晓兰低头想着心事离去。

  梁实秋走到了近前……

  梁实秋:“打断了你们?”

  闻一多:“你猜她是谁?”

  梁实秋:“那女生?”

  闻一多:“她是前清进士赵孝陆老先生的孙女。”

  梁实秋:“唔?赵先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已销声匿迹多年了,想不到隐居在青岛,改日有暇,你我登门拜访,请教学识如何?”

  闻一多一笑。

  梁实秋:“你笑什么?”

  闻一多:“你的话使我想到鲁迅先生。”

  梁实秋:“和鲁迅有什么关系?”

  闻一多:“鲁迅先生若听说我们身为大学教授,却怀着敬意去拜见一位前清进士,不知又该有一篇多么刻薄的杂文发表了。那么,连我也将受你的牵连,中了投枪或匕首了。”

  梁实秋:“那我梁实秋就没有纸笔了么?倘以‘前清遗老’一概蔑视科举过的当代人士,并且连同他们的学识也一概视如粪土,那么一部中国的文化史,就只有从现在起笔另写了!”

  闻一多:“实秋啊,我也早想和你谈一谈,你和鲁迅先生之间的笔战,是不是可以从你这一方面,首先偃旗息鼓挂出免战牌呢?”

  梁实秋:“为什么你认为不应该首先从他那方面有点儿姿态呢?我梁实秋和我们‘新月派’,从来也没打算将他当成过公敌频频挑战不休,这一点你是清楚的!”

  闻一多又一笑:“瞧你,一谈到鲁迅,便意气不平起来。他不是前辈嘛?”

  梁实秋:“是啊,他这位前辈,长我二十余岁。纵然我冒犯了他的威严,难道他不应该对我这晚辈多多包涵么?”

  闻一多:“你这么坚持,那么你们之间,哪一天才是个了结呢?依我看来,你们之间的争论,根本就是两码事。他擎举的是‘文以载道’的大旗,你研究的是并不载道的那一类文学的经验和规律。你们再争论下去,谁都难免专执一词陷于片面……”

  梁实秋:“他一向只载摧毁之道,但也应允许别人营造点儿什么纯粹文学的气氛?”

  闻一多:“不谈了,不谈了。再谈下去,让崇拜鲁迅的学生听去了只言片语,说不定将会误以为我们凑在一起贬低鲁迅……”

  梁实秋:“是你先跟我谈起的!”从兜里掏出了一封信:“志摩他又写了这一封信来催你的诗!你知他急成什么样了?”——抽出信纸,读:“多公的诗作,不知何时才能寄来?《诗刊》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我也是望眼欲穿,如盼……”

  闻一多笑道:“好好好,别读了别读了。明天是星期日,我现在就回去,为他闭门造车!”

  闻一多转身自去。

  梁实秋望着他背影大声地:“一多,你若及时交卷,我替志摩请你一顿!”

  傍晚。海滩。

  闻一多在漫步,走走停停,若有所思。

  闻一多从兜里掏出笔和小本,记下什么。

  闻一多将笔别在衣襟上,揣起小本,望海冥想……

  乌云压迫着海面……

  闻一多的目光望向栈桥——那不知名女子的洁白身影,仿佛又出现在栈桥上;白色的纱巾朝后飘扬着。闻一多不禁晃了晃头,摘下眼镜擦拭。闻一多戴上眼镜再望栈桥,哪里还有人的身影——栈桥如剑,刺入海中,天海苍茫。闻一多发现自己的手杖被冲在沙滩上,被沙埋得几乎只露杖柄,他弯腰轻轻地从沙中抽出了手杖抚去了沙粒……

  闻一多信步在街巷。

  闻一多走到了那不知名女子的家门前,抬头矛盾地望着。

  闻一多心声:“手杖,手杖,不知是我将你带到了这一扇院门前,还是你将我带到了这一扇院门前……”

  闻一多的目光望着窗子;唯一一扇未垂窗幔的窗内,那女子的身影站立窗边,对他凄美一笑。闻一多眼望着她,轻轻推开了美观的铁门,铁门旋即发出响声。闻一多走入了院子,踏上了台阶,按门铃……

  五十岁左右的女佣探头望外,打量着他问:“先生,你找谁?”

  闻一多:“我想,我想……我是来造访你的女主人的……”

  女佣:“你也得能说出我家女主人的姓名啊!”

  闻一多:“这……我还真的不知道……我想,我想,那她也不会反感我的造访的……”

  女佣:“你连我家女主人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怎么好请你进来呢?”

  闻一多一时发窘。

  女佣刚要关上门,里边传来女人的话声:“请那位先生进来,我曾邀请过他。”

  女佣闪身,让闻一多进门。

  一楼客厅,不大,摆设也很朴素,但处处却不显山不露水地透着女主人的家居品位——那当然是文化而俭约型的……

  不知名的女子站在复式的楼梯上,低声地:“闻一多,很高兴你能来。”

  闻一多有些局促地:“但愿没搅扰你。”

  女子摇头,缓慢踏下楼梯。

  女佣端来两杯茶,摆放茶几两端,

  “闻一多,请坐。”

  闻一多坐下,女子才款款而坐……

  女佣:“太太,还有什么吩咐的么?”

  女子:“暂时没有了……”

  闻一多脱口而出:“我有……”

  女子和女佣同时一愣,并同时将意外的目光转向闻一多。

  闻一多大窘,失悔地:“没有没有,一多失言了。”

  女子:“来都来了,坐都坐下了,你又何必客气呢?”

  闻一多嗫嚅:“其实,我……我其实只要一个烟灰缸。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

  女佣看女子:“家中从不以烟待客,凡吸烟的客人,也尽量约束着自己,哪里来的烟灰缸呢?”

  闻一多:“这话听来,像是在批评我了。那么,我也要约束自己一时。”

  女子微微一笑:“大可不必”。一转对女佣说:“那就取个小盘儿来,把窗也打开。”女佣开窗后,离去。

  女子:“窗子为你打开了,你不该有什么顾虑了?”

  闻一多:“那我就真的不客气了。”笑着掏出烟斗,一眼望见对面墙上有幅字,分明写的是:来者皆是清质之人,何必以烟待客;友情全系雅缘而定,包涵无酒助谈。

  闻一多:“一多烟酒两样皆好,真是不配置身雅室。”女子笑道:“闻一多,我听人讲,你在新婚的冰心与吴文藻上海家中做客时,因为主人们没有预备烟,转身便去买了一盒,回来后不但立刻就吸,而且批评主人们的待客不周。怎么在我这里,就拘谨得很,仿佛淑女子了呢?”

  闻一多诧异地:“你怎么知道那一件事?”

  女子一笑,答非所问:“不要在意那条幅上写的什么,我丈夫在世时,只要他在青岛,家中每每客人不断,高谈阔论,要么烟气缭绕,要么以酒助兴。我亲笔写了那一条幅,无非是调侃他们的意思。我丈夫也是喜欢吸烟斗的,所以我早已习惯了烟味儿,你只管吸就是了……”

  闻一多审视着条幅说:“你的字,真是写得很好。”

  女子又微微一笑:“自幼近墨,不至招人取笑就是了。”指着闻一多靠在沙发旁的手杖问:“又买了一柄?”

  闻一多:“不是。今日在海边发现,我那天掷到海里的那一柄,被冲回到了岸上。”

  女子:“送给我留作纪念可以吗?”

  闻一多:“开玩笑了。”

  女子认真地:“我是诚心诚意地要闻一多一样纪念之物,因为你是我喜欢的诗人。”

  闻一多低下了头:“那么,我走时,留下便是。”

  女佣送来一只小盘,离去时对闻一多悄语:“这家,对您先生太例外了……”

  女子:“去,不要多嘴多舌……”

  闻一多:“你刚才关于那条幅的话,原来有一半是骗我的。我也要做一个清直之人,不吸了,不吸了……”闻一多将烟斗揣起。

  女子:“别难为自己,一会儿又想吸了,就吸。”

  闻一多:“可以告诉我你的姓名么?”

  女子:“难道你是为此目的而来?”

  闻一多:“我经过门前,忽然想来探望你。”

  女子:“既然不是专程而来的,那么,你也没有给我带你的诗集了?”

  闻一多歉意地摇头。

  女子:“所以我今天就不告诉你我的姓名,对你没有给我带你的诗集来,算是一种制裁。”二人都不禁相视一笑。

  女子:“我第一次在船上见到你那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回家完婚的。那么,现在已经做父亲了?”

  闻一多:“曾有过一个可爱的女儿。和我见到过的你的女儿一样可爱……”

  女子:“为什么是 ‘曾’”?

  闻一多:“因为……今年初上……死了……才四岁……当时我在上海吴淞大学任教,学校刚创立不久,我又是教务长,种种责任缠身。可怜女儿病死前,日夜唤我的名字,竟没能再见我这位父亲一面……”

  女子微微俯身,将自己的一只手轻轻按在闻一多的一只手上,并且握了握,表示着一种无言的安慰。

  女子:“你对国民党怎样看法?”

  闻一多表情甚为疑惑,显然,不知她为什么话题陡转,而且一下子转向了政治方面……

  女子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仿佛他不回答,就会一直那么注视着他似的。

  闻一多:“我小时候,由家父亲自送往武汉读国立师范学院的附属小学,亲眼目睹了辛亥革命的某些场面及辛亥革命志士被镇压时的宁死不屈。所以我对‘革命’两个字从小就是心怀敬意的。因为那对一个男孩子来说,起码是具有英雄主义之影响的。我十三岁入清华初级班后,不久还编写了一个剧本,组织同学们排演,内容就是讴歌辛亥革命志士们的英雄气概的……”

  女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闻一多,听得耐心而又认真。

  闻一多:“清华是国立学校,它的办学经费,又是由庚子赔款保障的。所以,我能成为一名清华学子,极感光荣。并且,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思想——有孙中山先生,才有国民党;有国民党,才有中华民国;有中华民国,才有人代表它争取到了庚子赠款;有庚子赠款,才有清华;有清华,才有国家公派的留美学子闻一多。所以,当年我从美国写给父亲的家信中,曾有这样的话——不刻苦学习,勤奋上进,何以对得起国家的培养。国家公费培养一名留学生,那每年是要花费许多银元的……”

  女子微微点头……

  闻一多觉得被理解,不再心存什么顾虑,话也不再说得缓慢了:“所以,根本上讲,我是一个国家主义者。而国民党,是目前代表着中国的唯一一个政党。我既爱国,便自然不可与之发生冲突,尽管我常常痛心它对外的软弱和卖国求安,对内的腐败无能……”

  女子:“你加入了国民党么?”

  闻一多摇头。

  女子:“以你的思想,为什么竟没有加入呢?”

  闻一多:“家族有传统,凡闻家子弟,无一涉足政治。”

  女子:“否则,便会加入了?”

  闻一多又摇头:“那也不会,我承认它是目前代表着中国的唯一一个政党,并不意味着我认为它真的是一个能给中国带来光明与希望的党。我闻一多岂能加入一个腐败无能的党玷污家族清名?……”

  女人:“你对共产党又是怎样看法?”

  闻一多一怔:“这……”

  女子:“也许,从没有人如此冒昧地这么当面问过你?我不是那种热心政治的女子,但因家庭由政治而遭遇不幸,使我一日之内惨失丈夫和女儿,所以,才希望听听我心仪已久的闻一多的见解,或能解开心中谜团……”

  闻一多:“我从没接触过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但我参与组织反对共产党的行动……”

  女子正欲往闻一多茶杯里续水,持壶之手僵住,眉梢一耸,表情极为诧异。

  闻一多:“我自己来……”闻一多接过壶,一边往自己茶杯里续水,一边坦率地说:“我们一批当年的清华学子,在美国曾组织了一个‘大江国家主义’社团,那确乎的是一个有政治主张的社团,我是它的骨干之一……”

  女子:“那不是违背了闻家子弟不涉足政治的训诫么?”

  闻一多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放下茶杯,双手握拳,捶腿。

  女子:“你怎么了?”

  闻一多苦笑:“坐不惯这么软的沙发,腿有点儿麻了……”

  女子站起:“那么,请跟我来。”

  随后将闻一多引到阳台上。

  那是可以望到海的,面积不小的阳台,但却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可坐之物。

  女子:“以前这阳台上有小桌,有椅子。我最喜欢陪女儿在这阳台上玩,也喜欢独自从这里欣赏海,听潮起潮落。自从失去了丈夫和女儿以后,我就再没有往这阳台上站过,更不愿从这里望海……”

  闻一多:“那我们还是离开这阳台……”

  女子:“在这里你不是可以没有顾虑地吸烟了么?”

  闻一多摇头:“你还想听我说下去?”

  女子微微点头。

  闻一多:“是的,我居然参加了一个有政治性质的社团,而且一度成为骨干,使我的父亲非常生气,我在北平艺专任教时期,我们的‘大江国家主义’社团,便在一次主要由北平的青年们参加的政治集会上与代表共产党一派的青年们唇枪舌剑,最后竟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双方各有伤者……”

  女子:“那是一次什么集会呢?”

  闻一多想了想:“算是一次北平青年们发起的国事辩论活动。”

  女子:“现在,作为著名诗人和教授的闻一多,还有所谓政治的立场么?”

  闻一多:“我清华毕业之前,曾很信奉基督教,而且经过了正式的洗礼。之后,除了并不遵守那一套繁琐的祷告形式,其他方面,却是按照基督教义的思想来要求自己的言行的。后来,我成了‘大江国家主义’社团的一员,也无非是希望能在我们所主张的那一种‘国家主义’的旌旗之下,做一个有组织的爱国主义者。说到现在么,我的思想中,只有一种主义保留存在的空间,便是终生不悔的爱国主义。‘四一二’后,我对国民党企图靠血腥屠杀维护统治的行径,心生出极其强烈的嫌恶;而对于共产党及其所实行的暴力革命,我亦实难支持。爱国主义,唯有这一种主义,在我闻一多的心里,是神圣的主义,一种精神上很美的主义……”

  女子:“我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地方元老,有幸多次见到过孙中山先生,你对此会感到万分惊讶么?”

  闻一多摇头:“不,一点儿也不。”

  女子:“如果我再告诉你,我的丈夫,也就是曾经做过我父亲秘书的那个男人,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呢?……”

  闻一多惊讶地“哦”了一声。

  女子:“看来,你吃惊了。”

  闻一多低声地:“是的。”

  女子:“我并不因我的父亲是国民党的地方元老,便对国民党有任何好感。恰恰相反,倒使我有特别多的机会,听到和看到了国民党的表里不一,阳奉阴违,腐败虚伪。像你一样,我对它早就心生出极其强烈的嫌恶。但是,我既是我父亲唯一的女儿,不能因此也便嫌恶我的父亲。可我怎么也不曾料到,在我至亲的两个亲人中,另一个还是共产党员!……”

  女子脸上淌下泪来。闻一多:“难道……他是被杀害的?”

  女子:“由于他的公开身份是成功商人,在国内外的商界人士中,有着广泛的朋友,国民党没敢贸然公开杀害他,而是将他骗上了游轮,卑鄙地暗杀了他。可是几天后,他的尸体被冲到了岸上,身上有十几处之多的枪痕和刀痕……”

  女子双手捂脸,两肩耸动,无声悲泣。

  闻一多:“你还是不要向我讲这种悲惨的事情了,我已实在不忍听……”

  女子双手捂着脸说:“闻一多,你就让我对你说说!除了你,我不知该向谁诉说我心里的悲痛和仇恨。而我的父亲,对国民党特务们的预谋,其实是事前明了的。而我的女儿,不幸亲眼见着了她的爸爸的尸体,从此不吃饭不喝水,日夜啼哭,几天后也死在我怀里,比你的女儿,死得还可怜啊!”

  落日已然沉入海中,海面一片血色……

  闻一多同情地:“我……我已不知如何安慰你。”

  女子哭泣着说:“我恨国民党的凶残,连自己人的亲人,都不网开一面!我有时候,也恨我的丈夫……他怎么可以一直不告诉他的妻子,他原来竟是共产党……”闻一多张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月亮升起来了,那么圆,那么澄明。闻一多已回到了自己的住地,用毛笔在灯下写诗。

  ……

  我多想要一个明白的字,

  舍利子似的闪着宝光,

  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不会看不见团扇,

  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我便等着,

  不管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我等,我不抱怨,

  只静候着一个奇迹的来临。

  总不能没有那一天,

  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

  全地狱掀起来扑我。

  但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

  舍利子似的闪着宝光。

  我等,怀着美的梦想

  梦想在下一个轮回里……【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