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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又是一艘海轮行驶在苍茫的海上。

  大学毕竟不纯粹是君子相敬而处之地,结党营私的现象也是司空见惯的。武大换了一位校长之后,于是有人趁机窥视起文学院院长的职务来。时值已经归国的梁实秋受聘青岛大学主持外文系,于是闻一多辞去武汉文学院院长职务,与好友同赴青岛。

  客舱里,梁实秋手持一卷《新月》在读,而闻一多依床坐在他对面,认真听着。

  梁实秋:“闻一多先生的新一本诗集《死水》,以一种‘老成懂事’的风度,为人所注意。这一本诗集中的诗,在文字和组织上所达到的诗的纯粹性,以及必将为中国建立一种新诗完整风格的成就,较之国内任何诗人皆可尊敬。这不是一本热闹的诗,那是当然的。这是近年来一本标准的诗集!由于其风格所暗示,现代国内作者向那风格努力的,已经很多了。在将来,它将成为一本更不能使人忘记的诗集,闻一多先生也将成为一位更不能使人忘记的诗人!”

  梁实秋抬头看着闻一多说:“一多兄,自从我归国后成为《新月》编者的一员,一直铭记你我在清华共同立下的志愿,要为中国的诗从古典走向现代一尽微薄之力,所以对于评论诗歌的文章,一向是很重视的。”

  闻一多:“这是第几期?”

  梁实秋看看封面:“第三卷第二号。”

  闻一多:“这一位沈从文君,你可认识?”

  梁实秋摇头道:“不过我已注意到他的几个短篇,有与众不同的诗境小说的才气。只是他那一种写小说的才气,现在还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我打算以后写文章评评他的小说。”

  闻一多:“我的诗的短处,都被他的文章说中了。所以我相信他所提到的长处也是由衷的。有这等水平的读诗的人喜爱看我的诗,实在是我这个写诗的人的一种幸运。只是,他对我的诗,评价太高了,反而使我有些不安。”

  梁实秋:“我却觉得是恰如其分的。”

  闻一多兄长般微微一笑:“实秋看我这个人及我的诗,恐怕总难免是加入了太多个人的好感的?”

  梁实秋:“此言谬矣。难道你真的不知《死水》诗集一出,在中国文坛产生了怎样的反响吗?”

  闻一多:“这几年,我辗转效力于中国的教育事业,诗反而变成了近乎业余的爱好。对于别人如何评说我的诗,知之甚少。”闻一多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舱外。

  梁实秋放下《新月》,跟到舱外,接着说:“那么,就让我来告诉你。《七子之歌》发表以后,中华基督教青年会全国协会教育总干事刘湛恩先生将那一首诗收入到了他编的《公民诗歌》集中。有一名叫吴扬的青年读后,十分激动,又推荐此诗转载于《清华周刊》第三卷,并写了附识,说:‘读《出师表》不感动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不孝。古人之言屡矣。余读《七子之歌》,信口悲鸣一厥复一厥,不知清泪盈眶,读出师,陈情时,故未有如是之感动者。今录出之聊使读者一沥同情之泪,勿忘七子之哀呼而已。’难道,那位真挚青年之评价,也是太高了么?”

  闻一多:“那位青年的那一段文字,我在《清华周刊》上曾读到过的。你不提,我便彻底忘了。实秋,你还记得他的名字是哪一个字吗?”

  梁实秋:“弘扬的扬。”

  闻一多:“吴扬,吴扬,显然是笔名了。”

  梁实秋点头。

  闻一多:“国运衰落,领土沦丧,官吏腐败,众生维艰,迫得爱国的青年们,直想大哭大叫一番啊!”

  梁实秋:“而你的诗,替他们表达了爱国忧国的心情。这也是闻一多的诗意义的一方面。还有一位苏雪林君,近来在《论闻一多的诗》中,引用志摩的一段话评论你的诗。”

  闻一多:“噢?志摩那段话怎么说?”

  梁实秋:“那是志摩在上海暨南大学演讲稿中的一段话。志摩在痛论中国当前之种种病症后,作了一番比喻。他说,这情形好比海湾和大海是相通的,但后来因为沙地的凸起,这一湾水渐渐隔离它,从原来的海,而变成了湖。这湖原本也天得几股山水的来源,但后来又经历峡谷的变迁,这部分水的来源也断绝了,结果这湖干涸成了一片小潭,乃至小潭的止水,长满了青苔与萍梗,钝迟迟的眼看就将要完全干涸掉了的一个东西。这是我们受教育的市民阶级的相仿情形。现在所谓的知识阶级,也无非是这潭死水里比较泥草松动些,风来还多少吹得的一洼臭水。别瞧它衿衿自喜,可怜它能有多少前程?还能有多少生命?这便是志摩演讲中的原话。”

  闻一多钦佩地:“实秋,你的记忆好生了得,竞一口气复述了下来。”

  梁实秋:“因为我觉得他所作的比喻,也是很形象了。”

  闻一多:“那么,你又怎么看的呢?”

  梁实秋:“水因为不流,所以水草泛生,又帮助吸干这有限的水。同样的,中国的活力因为断绝了与世界的互通,所以发生了种种本原性的病症。这些病症又反过来侵蚀本原,帮助消尽这点仅存的活力。但是志摩他是将死水比作中国的知识阶级,而你以死水象征腐败颓废的全中国。”

  闻一多不由微微点头,凭栏仰望海空飞翔的海鸥。

  梁实秋:“一多,但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要当面问你。”

  闻一多侧身望着梁实秋,期待着……

  梁实秋:“如果你承认你以死水象征腐败颓废的全中国,腐败颓废着的,是否也包括我们中国的民众?”

  闻一多掏出烟斗和烟袋,一边沉思,一边在烟袋里按实着烟斗。

  梁实秋:“如果也包括生存维艰的民众,对于民众,是否有欠公正呢?”

  闻一多提起长衫一角,点燃烟斗。

  闻一多吸了一口烟后,痛心而又平静地:“在当前之中国,我最见不得的另一种现象,也是民众欺凌民众的现象。”

  梁实秋:“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

  闻一多:“但这实在不应该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啊!试想,贪官污吏已经在鱼肉着生存维艰的民众了;乡村的恶霸地主已经在剥削压迫着农民了;贪婪的政府,已经在通过五花八门的税收,企图榨干民众的最后一滴血汗了。日本人开的纱厂,已经不将我们中国女工当人看待了,而那纱厂里的中国工头,却还要仗着日本人的势力,一有机会就欺辱我们同胞中的姐妹,克扣她们少得可怜的工资,调戏她们取乐,甚而奸污她们,视她们为另一种妓女似的。而那中国工头,很可能刚从乡村混到城市里不久。在乡村的时候,也很受恶霸地主的剥削和压迫。只不过由于甘当日本人的走狗,才做上了一名被雇佣的工头。在日本人的眼里,他也只不过是一条狗。他一旦成了那样一条狗,对自己的同胞竞尤其的凶恶。被富人叫做臭苦力的中国男人,欺辱软弱无助的中国女人的现象;天生膀大腰圆的街头巷尾的二流子小痞子,在一街一巷称王称霸,欺辱四邻的现象,不是比比皆是么?对于他们的行径,是谈不大上腐败的。因为腐败得有腐败的资格。比如惯于吃喝嫖赌和吸大烟的人,祖上总是曾为他们多多少少留下点产业供他们挥霍的。而我所说的那些现象,只可以叫做俗恶。官场的腐败,民族精神的颓废,再加上民间鸭鸡相啄的现象,除了令人想到《死水》,再实难令我能联想到别的啊!实秋,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清华共同起草的那一篇《美底司的宣言》么?”

  梁实秋点头。

  “那时我们对于诗,进而言之,对于一切艺术的理解,多么的单纯啊!”不胜感慨。

  “是啊,单纯得像天真无邪的少女对于圣洁爱情的那一种美好向往。”

  “那时我们以为,诗以及一切的艺术之最高真谛,便是奉献给人们以美的享受。可是面对一潭死水,我的笔下,再难流淌出纯美的诗句了。仿佛天真无邪的少女,渐渐长大成待嫁闺中的女子,却不知那圣洁的爱情该给予谁。那时的我们,未免的太过自信,踌躇满志,以为仅仅靠了实行美的教育,便可以令中国改变现状。如今我终于明白,这是一厢情愿的,非得有一股摧枯拉朽的伟力,将中国这一潭死水掘开几处缺口,泄尽污浊的水层,清除肮脏的塘泥,重新引来清澈的水流才行。”

  梁实秋:“那么,也就只有暴力的革命了?”

  闻一多:“可是,实秋你是清楚的,理念上我并不赞成暴力的革命,甚而持反对的态度。一个国家在自己解决自己国家问题的方式上,选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牺牲千千万万人,尤其青年们的生命的途径,无论怎样看,代价毕竟太大太大了,是一件太可怕太惨烈的事情啊!”

  梁实秋:“如果只需要一个人心甘情愿地祭献出他的生命,就可换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呢?”

  闻一多拍拍梁实秋的肩:“哪里有这等易如反掌的事?这样想,便证明着我们这样一些中国的知识分子,和一些中国的正在实行暴力革命的革命家革命者们的区别了。也许在不再耽于幻想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对的。”

  “但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

  “那么,我是愿意做那样一个心甘情愿的人的。”

  “就像普罗米修斯那样?”

  “对,就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如果需要两个那样的人,你不准备与我一道么?”闻一多反问。

  梁实秋:“我没想过。”

  闻一多:“可你刚才问我的话,证明你明明是那么想过的。”

  梁实秋:“但我确实没想过那样的一个人或两个人中的一个,也该是我自己。我和你有一点很不一样。”

  闻一多:“哪一点?”

  梁实秋:“你血管里有英雄主义的血液流淌着。而我的血管里完全没有。我血管里流淌着的,是完全的寻常文人的血液。所以,我如果回答你我肯定和你一道去做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那就是我在对朋友撒谎。但我信你的话,如果连我也不信,那么我简直就不配是闻一多的朋友了!”

  闻一多凝视着梁实秋说:“实秋,你知我有多么珍视你我间的友谊吗?”

  梁实秋狡黠一笑:“我不知道,请你也做个诗人的比喻!”

  闻一多搂着梁实秋一肩说:“古今中外的许多女子们,往往自少女时起便有了一个藏宝盒。那盒子以及盒子里的东西,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没什么宝贵价值的,然而对于她们自己,却可能是她们生命的一部分。那些东西呢,也许又只不过是一封初恋的情书,一枚自制的书笺,母亲甚或祖母留给她们的一支普通的发饰,出嫁前女友赠她的绣花手帕等等。她们死了,别人以为她们那盒子里定有金银珠宝,打开一看,很是失望,不能明白那些东西与她的生命为什么有那么重要的关系。”

  梁实秋:“你明白么?”

  闻一多:“我也不明白。不过别打断我,听我说下去。我虽不是女子,却也有一个小宝盒,在我内心里,盒子里只有一样自己珍惜的东西,那就是友谊。好比那盒子里有一颗颗可以串成项链的珠子。一颗是潘光旦,一颗是罗隆基,还有几颗分别是余上沅,赵太侔、顾毓、赵景亮、孟侃等朋友。”

  梁实秋:“竟没有一颗是我么?”

  闻一多:“别急,还有两颗。一颗是我自己,我收藏自己,为的是能与这污浊的时代隔开一些,免得沾染了污浊自己还不知道。另一颗便是你。在盒子里,你在最靠近我的地方。因为我觉得,你比别的朋友更加了解那个真本的闻一多。而且,你的率真诚实,又往往表现得最可爱,最令我感动,也便可敬起来。比如你心里想着,你并不能与我一道去做什么普罗米修斯,你便一定会当面说出来。而我,一方面,连自己也常常深信,血管里当然流淌着随时准备为正义献身的英雄血。一方面,又不免地经常有些自我怀疑,我真的是我自己深信的那样么?如果某二天正义真的要求我呼唤我去洒自己的一腔热血祭献他,我是否反而会畏缩不前了呢?”

  梁实秋:“我想,你不会。在清华,在‘六一三’援教学潮中,你已表现了你不会那样。”

  “那不足以证明什么,那只不过是一般正义的表现。倒是……”闻一多犹豫不再说下去。

  “倒是什么?”

  “倒是那些为着他们的革命的信仰,高呼着革命的口号,面对枪口和大刀,脸不变色心不跳,慷慨赴死的人们,无论从古代的还是现代的英雄定义评判,都是当得起真正的英雄的。虽然我对他们所实行的暴力革命,持很不相同的政治主张。但我内心里,是以钦佩英雄那一种敬意钦佩着他们的。更多的时候,甚至深怀着对他们的心疼。我实在不忍看到中国之一批批热血青年,一批批仁人志士,用自己们的鲜血来染这个国家的土地。不知为什么,我总在希望,救国也许另有办法。”

  梁实秋:“在我的记忆中,你我二人,从没有深入讨论过这么沉重的话题。”

  闻一多:“是啊!我们在一起,用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讨论诗,讨论文学,讨论艺术。仿佛这些讨论明白了,中国就自然而然地变个样子了。而直至现在,也没讨论出个究竟,中国却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

  梁实秋:“你因而惭愧。”

  闻一多长长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梁实秋:“既然我们今天接触这个沉重的话题,我倒真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认为除了暴力的革命,救国还另有他法么?”

  闻一多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没有啊。我请教过隆基,隆基不能回答我。我也请教过潘兄,潘兄也不能回答我。我经常夜不能眠,独吟‘春色不随亡国尽,野花只作旧时开’的诗句,替我们中国思来想去,却总也想不出个所以。我在美国时,还通读《世界发展史》、《美国发展史》及《英国历史》,对照于中国,也分明的都不能成为现在中国的方法。于是我至今茫然,常对自己说,不要去想,只想自己的处境就行了。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也许,这反而是今天身为中国文人知识分子的明智?”

  梁实秋:“这虽然有些偷安的嫌疑,可是,倘若我们连这一点明智也失去了,我们又将拿自己如何呢?”闻一多:“是啊!‘鱼游沸鼎知无日,鸟覆危巢岂待风,’李商隐这两句诗,最是我等形状的写照啊!”

  忽然,二人近旁有人怯怯地叫:“闻先生。”

  二人同时望去,见是一名女学生。

  “是在叫我么?”

  “您是闻一多先生?”

  闻一多与梁实秋对视后点头。

  女学生:“我猜想,和梁实秋教授在这一艘船上亲密交谈的,定是闻一多先生无疑。果然是,太令人高兴了!”

  梁实秋:“你怎么会认得我?”

  女学生:“我们原是上海暨南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听过您的课。”

  闻一多:“你们又是谁?”

  女学生:“我们几名在上海暨南大学读书的北方籍学生,获知成立青岛国立大学,而且已聘了梁实秋和闻一多两位先生担任教授,就都一起慕名转学到青岛大学了,万没想到居然和两位先生同船。”

  闻一多笑了:“你的同学们在哪儿,何不找来都认识认识?”

  女学生:“他们都在两位先生的舱里恭候呢,让我来请你们,想请二位先生在我们的书上签名。”

  闻一多、梁实秋又对视一眼。

  梁实秋:“我们不在,你们已经进了我们的船上房间了,这是一种偷袭式的占领行为嘛!”

  女学生不好意思地笑。

  闻一多:“那我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只有赶快实行反‘占领’了!”于是闻、梁二人,跟在女生身后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舱间里,两张床的床边,肩并肩面对面整整齐齐地坐了两排学生,有的在独自看书,有的两人在悄声说话:

  “你后悔嘛?”

  “不。”

  “我也不。想来想去,我们北方籍学生,还是转回到北方读大学好。何况青岛是个美丽的地方,而上海,自从‘四一二’以后,我就一直感到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名学生插言道:“听说过了么,闻一多和梁实秋,都是顽固的国家主义者。”

  这一句话引发了七言八语,一名正看书的女生抬起头问:“‘国家主义’那是一种什么主义?倾向于国民党?还是倾向于共产党?”

  “国家主义?那不是近代西方一种很反动的主义吗?”另一名女生合上书本,疑惑地问:“怎么反动?”

  “主张强权政治,铁腕统治,认为只要能使国家强大,任何政治手段,都不但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需的。”

  “那不是和蒋介石所宣扬的那一套一样了么?”

  “不一样不一样,他们企图弘扬的国家主义,其实只不过是文化爱国主义。在美国,以他们为首的一批留学生,还郑重地成立了一个组织,叫‘大江国家主义’,号召光大中国文化,使之像长江一样奔流不息,继而由文化的昌盛,带动民族精神的振兴。”

  “但我也听说,他们反对学生过分热衷于政治活动倒是真的。对国民党、共产党两个互相仇恨水火不容的党派,在大学里或明或暗的发展学生,都持很不以为然的态度,认为是污浊了大学神圣的知识殿堂。”

  那名首先问话的女生:“我倒不关心他们对政治是什么态度。我求学是为了使自己成为知识女性,以后成为职业女性,而不是传统的家庭妇女。只要他们不是徒有其名,不误人子弟,有真才实学传授给我们,我就会非常尊敬他们。”

  “若单论学识方面么,他们自然都是有自己独到见解,担得起教授名分的人。”

  “那就好,那就好,那也不枉我等慕了他们的名望而由上海转学青岛啊!”

  闻一多的声音从外传入:“此言差矣。闻一多和梁实秋,哪里有什么名,值得青年学子们来慕呢?”

  语音方落,闻一多和梁实秋已出现在舱门口。

  坐着的学生一齐都站了起来,所有的学生都向门口转过了身,并且一齐鞠躬:“闻先生好!”

  “梁先生好!”

  梁实秋笑道:“刚才还在背后臧否着我们,怎么转眼间齐刷刷鞠起躬来了?”

  一名女生:“我可没有参与,臧否两位先生的是他们!”说时环指男生。

  一名男生冤枉:“我也没参与!我只不过替两位先生解释一番你们奉行的‘大江国家主义’。”

  闻一多看了梁实秋一眼,坐下后和蔼地问:“那么,你是怎么解释的呢?愿听其详。”

  梁实秋也坐下,望着那名男生说:“不要有什么顾虑,但讲无妨。我刚才的话是开玩笑,一多先生对你们青年是很宽厚的,无论你们对他的看法对或根本不对,他是都不会往心里去的。”

  另一名女生:“梁先生,听您的话,仿佛您和闻先生,都已是老气横秋老教授了似的。”

  梁实秋看闻一多一眼,两人都不禁笑了。

  梁实秋:“一多,我们还都没老么?”

  闻一多:“这位女同学批评得对,你我当然都没老,大家别一直站着呀,都请挤着坐下,坐下。”

  梁实秋:“你们几位男同学,干脆脱了鞋,坐到床上去嘛!”

  于是那几名男生照办。

  闻一多注视着感到冤枉的那名男生说:“你干吗往别人背后躲呀?我还要洗耳恭听你怎样替我们解释‘大江国家主义’呢!”

  那名男生局促不安地:“只有您自己才最有权解释,还是我们听您自己解释!”

  闻一多:“实秋,你解释解释!”

  梁实秋:“那是我和一多先生留学美国第二年的事。那是发表在《清华周刊》上的‘大江学会宣言’,是一多先生参与起草和定稿的,我只不过是名随从。因为诸多清华校友都加入了,我随波逐流,自然也就热忱加入了。其实我对政治之事一向思想淡泊,不似一多先生,一关系到振兴中国命运的任何话题,任何事情,便热血沸腾起来。如今,三四年过去了,当年是‘大江’会员的清华校友,奔波于各自的人生,四处离散,早已没有了什么活动,其实已是自行解散。只有一多先生参与起草和定稿的宣言,如今仍不失为洋溢爱国激情的一篇好文章。一多先生记忆强,大家如果想听,一多先生肯定愿意背给大家听。”

  于是学生们鼓掌。

  闻一多:“‘五四’时代我受到的思想影响是爱国的,民主的。觉得我们中国知识化了的青年,有义务、有责任团结起来思考救国之路。‘五四’以后不久,我留美,仍还是关心着国内之事。关于‘大江学会’的宣言,当时稿拟了不少。其实,我出力微薄,几乎都是我的清华好友罗隆基的手笔。他虽不作诗,不写小说,却善写措辞严谨的政论文章。我记得,‘大江’的宗旨为‘本自强不息的精神,持诚恳忠实的态度,取积极协作的方法,以谋国家的改造。’而且强调‘大江’非社交式的盟社。社交式的盟社是没有主张的,而我们当时是崇奉一定的主张的。社交式的盟社,是力求在升平之日互相提携的,我们当时却是要为改造中国一同奋斗的。简言之,前者求共安乐,后者是要共患难的。而且呢,记得我在当时,为了格外强调共患难,在罗隆基先生持笔的文章的后边,还信笔加上一句话是,若‘大江学会’日后有以‘互相提携’、‘彼此引援’为目的者,天厌之!天厌之!”

  闻一多说时,学生们表情渐渐变得肃然。说完,气氛一时为之凝重。而闻一多含着烟斗,目望门外,海鸥不时从他视线内掠过,他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想。

  梁实秋以肘轻轻碰他,悄语:“瞧你,一经你补充,话题就又变得这般沉重,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闻一多收回目光,望着学生们,歉意地:“是么?我已经令你们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么?我补充完了,无话可说了!该你们大家说了。哎,你们也别不说话了,你们都不说话,我和实秋先生有多尴尬!”

  梁实秋打趣地:“是啊是啊!我本来并不尴尬,但是你们看我的表情,受一多先生的牵连,不是也有几分尴尬的意思了么?”

  学生们这才都无声地笑了。

  一名男生:“梁先生,请问您为什么有时候称闻一多先生为闻先生,有时候又称他为一多先生呢?”

  闻一多:“看,你引火烧身,现在回答这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梁实秋:“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以回答啊。诸位,事情是这样的,我并未受他的牵连陷于尴尬,我就称他一多先生。这是只有我两明白的暗号,提醒他该换一个轻松的话题了。”

  学生们又都无声地笑了。

  闻一多也笑道:“换,换,咱们换个轻松的话题。”

  一名女生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发问。

  闻一多:“你有话就说嘛,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我们的言论绝对是自由的。”

  那女生:“请问,您和梁先生现在是否都放弃了您当初崇奉的‘大江国家主义’了呢?我们今天的学生们,若也有一颗强烈的爱国心,又该为国家做些什么呢?”

  闻一多和梁实秋对视一眼,气氛一时又显得凝重起来了。

  闻一多起身,吸着烟斗,来回踱着陷入沉思。

  闻一多站住,望着那名问他的女生,语调缓慢地:“今天的中国,情形并不比我和梁实秋先生留美的几年好一些。恰恰相反,更糟糕了。悲惨的事件,一件接着一件。罹难者中,有许多便是你们学生。我心疼你们,我再也不愿看到你们倒在血泊中,也不愿想到你们的父母为此痛不欲生。教育兴国,实业兴国,文化兴国,似乎很是遭到一些人士的讽刺和嘲笑,讥为是自欺欺人。而我想,一个国家也好比一个人,它若病了,救治的方法,也无非是中医或西医。中医是一种缓慢见效的方法。教育是造就新人的途径,实业是渐补,文化是能调养一个民族的气血的。所以,若大家都有一颗强烈的爱国心,便要先使自己成为对中国的教育、实业和文化有用的一批新人,而不必似乎迫不及待地去用生命和鲜血蹈什么主义,倘若少流鲜血,少牺牲爱国青年的生命,而中国的富强将推迟十年,甚或二十年,三十年,我觉得也无妨。我相信历史的演进自身必有一条规律,为了过于急迫地加快它的进程,而牺牲千千万万人的生命,不该成为正当的理由……”

  这时,轮船长鸣一声。

  一名从舷窗望着外边的学生自言自语:“已经看得见我们青岛了……”

  梁实秋又用臂肘碰了碰闻一多;闻一多领悟地:“又说多了,又说多了,哎,咱们不是默契了要聊些轻松的话题么?”

  梁实秋笑道:“是你自己总把话题搞得这么沉重这么严肃啊!”

  一名男生:“如此动荡不安的时代,不沉重的话题,实在是已经剩得不多了。所以,严肃反而显得宝贵了。否则,岂非意味着全民族的麻木不仁了么?”

  闻一多深深地看了那男生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生:“吴扬。”

  闻一多、梁实秋对视……

  闻一多:“口天吴,弘扬的扬?”

  那男生点头。

  闻一多:“是笔名?”

  那男生点头。

  闻一多:“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

  吴扬:“我也早就认识了您,从您的《死水》集中。先生,请为我签上您的名字。”

  闻一多接过吴扬递来的诗集一看,正是自己的,《死水》。

  闻一多接过梁实秋的笔,想了想,在扉页的空白处写下两句诗——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并签上了自己的名。

  闻一多又说:“吴扬,谢谢你了。你当明白我为什么谢你。”

  吴扬接过诗集,看了看扉页上的字,望着闻一多说:“学生吴扬一日为您学生,愿终生向您执弟子之礼。”

  闻一多:“还是让我们做忘年交的好!”

  梁实秋:“你们不是都有闻先生的书等着让他签名么?此时不让他签,更待何时啊?”

  于是学生们纷纷举书递向闻一多:“先生,请您给我写几句勉励的话。”

  “先生,请您给我画一个小小的图案!”

  “先生,您带着您的印章了么?据说您的印章刻得很好!”

  梁实秋:“这倒是一个名不虚传的事实。但我知道闻先生的印章一定在皮箱里,取出来太麻烦他了,莫如先让他签名,以后成了师生,再让他补盖上印章也不迟。大家以为呢?”

  学生们点头。

  闻一多在自己的诗集《红烛》上签名。

  闻一多:“你们知道么?我的第一本诗集《红烛》出版时,我正在美国留学,而实秋先生还在清华尚未毕业。一切出版之事,都是实秋先生一手替我操办的。并且,他还向他的父亲打了借条,为我的诗集的出版借了一百大洋。到现在他还为我欠着他父亲的债呢!”

  梁实秋:“好在是父子关系,家父不曾催逼。也好在不是什么高利贷,还不起也是可以耍赖的!”

  学生们笑了。

  闻一多:“所以,我的《红烛》一集你们是不是也应该请实秋先生签上名啊?”

  梁实秋:“我签,我签,我很乐意在闻先生的诗集上签自己的名。”

  梁实秋从闻一多手中接过《红烛》及笔,签了名,自我欣赏地看看说:“作诗,我是比不上闻先生了,但是论字么,我是敢于和你们如此尊敬的闻先生一比高下的……”

  学生们又笑。

  一本梁实秋的文集《古典的与现代的》递在闻一多手上。

  一名女生怯生生地:“先生,您也肯在梁先生的文集上签了您的名么?”

  闻一多:“当然!在实秋的文集上签我的名,对我同样是很乐意的事!”

  梁实秋摇摇头道:“不平等,不平等,太不平等了,连我的书,也要先请闻先生签上他的名字,为什么不先请我梁实秋签上我的名字呢?”

  闻一多:“别介意他的抗议,抗议也没用。第一,我长他两岁,在我们的关系中,我是兄,他是弟,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第二,实秋先生这文集的封面,还是我设计的呢!所以,理应我先签,他后签……”

  吴扬:“闻先生,您说了许多话,到现在才听到您终于开了一句玩笑!”

  闻一多:“我的玩笑是有限的,舍不得随便浪费,要学老百姓过日子那样,细水长流。要为我和你们以后的相处有所储备啊!”

  学生们又都笑了。

  闻一多将签了名的书递向梁实秋:“给,现在也请你签上大名!”

  梁实秋接过一看,笑道:“你连我的名字都替我签上了,还让我签的什么名呢?”

  闻一多看了一眼,果然如此。却伸出一只手道:“那你倒省事了。不过我也不能白替你签了名呀,总的给几个润笔费?我的字是挺值钱的,看在我们亲密的关系上,对你梁实秋杀价,打七折,不,干脆打个对折!”

  梁实秋:“同学们看到了么?闻一多有时候是多么的不讲道理啊?”

  一名女生:“先生,您开了第二句玩笑了,不会过后又痛惜自己今天晚上太大方了?”

  闻一多郑重其事地:“反正我的玩笑都是为我的亲爱者蓄谋的,就好比香茶要为受欢迎的客人沏上。我的学生们无一不是我的亲爱者,一个晚上多开几句玩笑也是舍得的,舍得的!”

  学生们包括闻一多、梁实秋都笑起来。

  一名男生拿着一本书吞吐地:“先生,我喜欢潘光旦的这一部《冯小青》,您可不可以……”

  闻一多:“《冯小青》的封面也是我设计的,潘光旦又是我和实秋先生好友。拿来,我签,实秋先生也要签!”

  那男生高兴地:“先生真好说话!”

  二人刚签罢名,一名女生递上了四本书,有点激动地:“先生,我特别崇拜徐志摩,请您……”

  闻一多接过,一一看着说:“《猛魔集》、《巴黎的鳞爪》、《玛丽、玛丽》、《落叶》……”

  梁实秋:“都是闻先生设计的封面。”

  闻一多:“实秋,我们的志摩兄有这么漂亮的女生崇拜者,真让人嫉妒是不是?不过我们还是签上我们的名字,谁叫我们也是他的好友呢?”

  梁实秋:“你也代笔将志摩的名字签上!”

  闻一多一边签名一边又说:“实秋你记着,以后给志摩写信时替我讨要润笔费!他出了这么多书,稿费一定颇丰,那么我对他就不打折了。”

  这时,又有一男一女两名同学自窗口经过,分别抱着一摞书和一摞手稿和笔记之类的。

  “一多,祸事来了。”闻一多抬头望望,身影已过窗口,不明实秋何出此言,困惑地再望实秋。而吴扬站在一旁,将手中书卷着,用以撑着下颚,默默地、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闻一多和梁实秋。梁实秋努努下巴,示意闻一多望门口。闻一多向门口扭过头去,但见一男一女两名同学已然入门,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至窗前,各自放下所抱书稿。

  男生:“闻先生,我代表一部分同学欢迎您任教青岛大学。这是同学们委托我带来让您签名的书。”

  女生:“闻先生,这些是同学们的习作,有诗、有小说和散文,还有戏剧剧本及理论探讨和评论文章,同学们都希望您看后能提出修改意见。”

  闻一多:“这,我看看同学们写的诗是可以的。对诗我起码有点发言权。其他,我认为应该请实秋先生指导,因为他钻研的是文艺理论和批评嘛!”

  窗外传来一女生的喊声:“同学们快来呀,闻一多和梁实秋两位先生在解惑呢。我们都听听去。”默默望着他的吴扬。梁实秋急中生智:“同学们同学们,闻先生近来身体不太好,已说许多话,签了不少书,我们体恤他一下好不好?”

  闻一多:“实秋,不要下逐客令,我一点都不倦,愿意和同学们交流思想。”

  梁实秋:“我不是下逐客令的意思,虽然你无倦意,我看今天也到此为止。来日方长,现在我提议,愿意去吃夜宵的跟我走,我请客!”

  一片呼应声:

  “愿意!”

  “愿意!”

  “闻先生,那您也去!”

  闻一多:“好,我去,我去,实秋先生请客,我当然高兴去。”

  起身紧随学生们身后,离开客舱。

  “闻先生!”

  闻一多回首,见只有吴扬一人站在甲板上,并不跟随。

  闻一多奇怪:“你不随大家一起去吗?”

  吴扬摇头。

  闻一多:“你今晚还有别的事?”

  吴扬摇头。

  闻一多走到他身旁,满怀希望地:“那么,还是一起去!”

  吴扬:“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我和那些同学不一样,所以不与同流。”

  闻一多:“他们,都有什么不好吗?”

  吴扬:“他们是些只知道以己之忧为忧,以己之乐为乐的人。”

  闻一多沉吟:“对于青年,这其实也不能算是多么的不好。平心一想,这个世界上,时时刻刻都在忧国忧民的人,肯定是很少的。我主张宽厚看待别人。”

  吴扬:“很少绝不等于没有。宽厚待人也不等于与浊同浊,与污同污。”

  闻一多皱着眉道:“吴扬,你怎么能这样在背后说刚才那些同学们呢?”

  吴扬:“先生是不是由于刚才被他们所围绕,所崇拜,而不辨良莠了呢?”

  闻一多:“我越发不明白你的话了?”

  吴扬:“他们居然还拿徐志摩的书让您签名,而您居然还照签不拒。徐志摩算什么?不过是用文字营造小资情调和风花雪月的老手。”

  闻一多愠色:“住口!”

  二人一时僵视。

  闻一多:“你刚才想必已听我说过,徐志摩是我的朋友。而你却偏偏当着我的面诋毁他,是什么道理?”

  吴扬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

  闻一多严肃地:“吴扬同学,你不要以为你对我的《七子之歌》公开发表了几句受感动的话,我也就必然会反过来在一切方面赞赏你,支持你。”

  吴扬终于脱口而出一句话是:“显然,闻先生您变了,您使我感到已经不是写《七子之歌》时的闻一多了。”说罢,拔腿便走。

  闻一多转身望其背影。

  吴扬走出数步站住,头也不回地又说:“闻先生,但我还是衷心地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你又变回到是我们心目中的闻一多。”

  闻一多:“那要看你们又是谁了。”

  吴扬仍一动不动地:“我们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一批热血青年,我们是一批敢于面对屠刀和枪口义无反顾的真的猛士,我们是一批为了所信奉的主义,即使倒在血泊里,牺牲了生命,面容上必定浮现着无怨无悔的微笑的人!”

  吴扬的一番话说得悲壮慷慨,言罢,拔腿而去。【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