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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闻一多的书房里——一张圆形小餐桌和长写字桌对接一起,高真撤下最后的碗盘;闻一多抹桌子……

  一名女生:“先生,我来,我来……”

  闻一多:“还是我来,你们都是客人嘛!”

  余上沅和赵太侔,一个将茶具端上桌子,一个斟茶……

  赵太侔:“饺子都吃得一个不剩,鸡也只剩下骨头,到现在我还没听到你们一句评论呢!”

  一名女生抿嘴一笑……

  一名男生:“恕学生实言,不敢恭维。”

  闻一多:“我吃来都不错,都不错。”

  余上沅:“一多,你在赏诗评画方面的能力,我自然是不敢低估的,但你品味烹饪的水平,那又另当别论了。”

  赵太侔:“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我瞎忙了一通,而你们是凑合着吃?”

  余上沅:“我的教授先生,还需要我们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么?”

  闻一多衔着烟斗,愉快地望着,听着……

  高真进来,坐下笑问:“你们在争论什么?”

  赵太侔:“嫂夫人,你给说句公道话,难道我做了一桌子的菜,就没一样值得夸赞一句么?”

  高真:“实事求是地说,每样菜都比我做得好吃,饺子馅也比我调得香。”

  赵太侔:“听到了?听到了?高水平之人下结论了,你们还有什么疑义?”

  闻一多终于开口,慢言慢语地:“我的夫人,虽然姓高名真,但厨上的技能,是真真不太高的,所以我作为她忠实的食客,品味的水平也就始终高不起来。”

  赵太侔张口结舌。

  余上沅和众同学灿然而笑。

  高真推了闻一多一下:“你怎么可以这样扫太侔的兴呢!你应该郑重地谢谢太侔才是。”

  余上沅:“嫂夫人偏心,难道我就不该谢谢了么?我擦窗子扫院子,也忙了一下午啊!”

  高真:“都该谢,都该谢。”

  闻一多起身道:“上沅、太侔,你们二位,我就不说什么谢的话了,说谢反而远了,但我要郑重地谢谢我这五位学生。”——目光转向学生们,又说:“先生们,女士们,多谢诸位光临。因你们是学生,没允许诸位沾酒,望勿心怀不满。现在,我尊夫人之命,以茶代酒,谢你们给我的夫人,也给我们这三位做教授之人,带来的愉快!”

  闻一多说罢双手捧起了茶杯。

  众学生也皆起身捧杯在手。

  闻一多:“诸位请!”

  学生们异口同声:“先生请!”

  闻一多豪气地:“共饮,干!”

  双方一饮而尽……

  余上沅:“时间已经很晚了,我看,我们就告辞。嫂夫人一路辛苦,也该早点儿休息。”

  高真:“我心里高兴,不觉得怎么累。大家谈兴正浓,就再坐会儿。”

  赵太侔:“该走了,该走了。不过呢,走之前,我代表大家,对一多有个要求。”

  余上沅:“我猜着是什么要求了。一多,为我们朗诵一首你的新诗,之后,我们便走。”

  高真:“我看,他也有些醉了,哪里还能朗诵得了!”

  赵太侔:“嫂夫人何必阻止呢!我们正是要听他带着些醉意朗诵的,这一个要求不满足,那我们可是要住下的!”

  余上沅与学生们鼓掌。

  闻一多烟斗离唇,仍那么慢言慢语地:“我没醉。我哪里便会醉了。不过呢,不朗诵我自己的诗了。刚刚我心里正在默背李白的《将进酒》,心潮为之澎湃,就朗诵它!……”

  高真望着他摇头苦笑。

  众人肃静。

  于是,闻一多以铿锵之声,朗诵《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闻一多夫妇送客人们出院门。

  闻一多:“再见,再见,你们就不必送我了……”

  高真一边插院门一边说道:“还说没醉,这不明明是醉话么?……”

  闻一多:“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天上来,不复回……”

  闻一多脚步已经有点儿不稳,高真挽他回到卧房。

  月光下女儿立瑛甜睡在小床,闻一多走过去,附近端详,欲吻之。

  高真将他扯开,悄声地:“别弄醒了她……”

  闻一多牵着高真的手道:“来来来,跟我来……”

  高真:“哪儿去呀?!……”

  闻一多:“来嘛……”

  闻一多牵着高真手,将她引到了客厅门外。

  高真挣脱手:“我不进去,我才不愿进入你那黑匣子里边去!……”

  闻一多:“你不进,我可不高兴了。”

  高真:“你强迫我进,我还不高兴呢!”

  闻一多放了高真的手,推开客室门。

  闻一多:“那么,我不强迫你进,我请你进——夫人,请……”

  高真才一迈入屋里,即欲退出,并说:“好端端一间屋子,被你搞成这样,气死人了!”

  闻一多阻拦道:“夫人不要生气,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边说,找到蜡烛,递给高真,接着划火柴点着蜡烛……

  高真:“你见过谁家将招待客人的屋子刷成黑色的了?”

  闻一多却用刷子在桶里搅着颜料,一边说:“我不管古今中外的别人家怎样,我也根本不在乎别人们怎样看我。闻一多我行我素!”

  高真:“那你就不想想,什么人会乐意来你这黑匣子里做客?”

  闻一多:“‘自来自去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有朋友闻一多活得好,没有朋友闻一多也不是活不了!”

  闻一多说着,手中刷子在黑壁上一挥,于是出现一道金色之弧……

  高真:“你疯了?你是个喜欢胡涂乱抹的孩子呀!……”

  闻一多:“你怎么说我疯了呢?我只不过,真是有点儿醉了,怎么这面墙仿佛变高了呢?高了我也是够得着的!……”

  闻一多舒臂一挥,黑壁上又出现了金灿灿的一道光。

  高真左躲右闪,看得目瞪口呆。

  闻一多带着宋江在酒楼题反诗般的一种醉态,脚步浮移,神情亢奋,一会儿持笔,一会儿挥刷,一会儿进前细描几笔,一会儿退后疾挥几刷——于是黑壁上一会儿出现极工之线条,一会儿出现写意之色朵……

  高真挚着蜡烛,口中不禁“呀,呀”连声;也主动地为丈夫转移着光照了。黑壁上出现着云、浪、松、竹、龙、凤、车马和古代人物……

  高真不禁地:“这里,我觉这里还少什么……”

  闻一多:“夫人说的极是。”略一思索,画出了一条鱼,加了几道水波。

  高真:“哪有鱼儿能在半空游的道理?”

  闻一多:“闻一多喜欢的鱼就能。”

  高真一笑:“单是两种颜色,怎么看也还是有些单调。”

  闻一多:“唔,你真这么认为?”

  高真点头。

  闻一多:“那就依你之见,再点染两种颜色!”

  闻一多说着,将一支笔塞在高真一手里,“来饱蘸一些银色!”——接着,站立高真背后,左握高真挚烛之手,右擒高真持笔之腕,摆布木偶似的,使笔在黑壁上随其意而落,并说:“咱们来使这一处世界下着洁白的雪……”

  “有雪岂可无梅?来来来,咱们再画上一树傲寒的红梅。家是我们共同的家,客厅自然也是我们共同的客厅,当由你我夫妇来共同使它独特而美观起来!……”

  门外传来女儿的声音:“爸爸,妈妈,你们在干什么呀?……”夫妇二人停止举动,一起回头——女儿在门外揉眼……

  高真:“一多,我知道你今天心里高兴,可是,我想已经过了半夜了……”

  高真打了一个哈欠。

  闻一多:“到此为止,睡觉,睡觉!”——从高真手中抽去笔,掷于色桶,抱起女儿。

  高真搀扶着丈夫走回卧室。

  闻一多一到床边,抱着女儿倒头便睡——女儿一只手臂,搂着闻一多脖子。高真坐于床沿,扭身望着父女二人亲亲爱爱的睡状,摇头苦笑——但那苦笑中,幸福意味多多……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斜射在客厅的一面墙上。

  阳光缓缓移动,并且在墙上占据的面积越来越大——如同光束移在环行幕上;最后,整个房间充满阳光,照耀得墙上的画幅,像刚刚重新描绘过的敦煌壁画一般。

  高真拉着女儿的手站在门口,母女二人带着惊奇的表情欣赏着。

  女儿:“妈妈,谁画的?”

  高真:“爸爸。”

  女儿:“妈妈,我喜欢这间屋子,真好看。”

  女儿挣脱手,走入屋子,旋转着身子,不知先欣赏哪一面墙的样子。

  女儿:“妈妈,是不是很好看?”

  高真只顾欣赏,未回答女儿。

  女儿:“妈妈,你怎么不说话?你不喜欢吗?”

  高真低头笑道:“喜欢。”

  女儿:“妈妈,我长大了也要当画家。谁家要请我画墙,我都肯去。”

  高真抱起女儿说:“傻孩子,画家并不是只给别人家画墙的人。”

  女儿:“可我就要当专给别人家画墙的画家,而且呢,专给穷人家画墙。穷人家有了好看的墙,穷人的忧愁就少了。”

  高真:“我看不一定。穷人忧愁,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穷。”——高真一边说,一边抱着女儿走向书房,也就是昨晚招待客人那一房间……

  高真将女儿放在桌前的椅子上:“乖女儿,自己先在这儿练着写几个字,啊?”

  女儿:“妈妈,我爸爸真是给学生讲课去了么?”

  高真:“妈妈怎么会骗你呢?”

  女儿:“那,爸爸出门时,找到他的礼帽了么?”

  高真微笑摇头。

  女儿:“那,爸爸生我的气了么?”

  高真:“爸爸没生你的气。爸爸知道你把他的礼帽藏了起来,是怕他又出远门了。”——吻了女儿一下,想想又说:“你多么爱他,爸爸也像你爱他一样爱你。好了,练习写字,妈妈要去将那个房间布置一下,说不定你爸爸晚上就会带一些客人一起回来……”

  美专一间教室里,黑板上悬挂着《伏尔加纤夫》。

  闻一多在讲课。

  “诸位,上一堂课我们讲了西方唯美画派,这一堂课我们要讲西方现实主义画派。画家的眼,不是天生的与众不同,只见这世界的美,而无视这世界其他一切景象的眼。不,画家不是,也不应该是这样一批怪人。画家所见,都需经过他的心灵加以一番深切的感受,然后才由画笔之下产生出来画。当这个世界上丑陋多于祥和、美好,苦难多于幸福,善良遭到欺凌,正义受到压迫,而勤劳成了被剥削的代名词,画家的心灵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动着不平、同情和悲悯。这是画家听命于的另一艺术的原则——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原则……”

  学生们全神贯注地聆听着。

  晚。

  燃烛……

  闻家客室里,几乎满满地坐了一屋子人;窗开着,有人在吸烟,有人在饮茶,有人在站着侃侃而谈,有人在抱臂倾听……

  高真端入一盘切好的西瓜,之后微笑退去……

  闻一多家的这一间格调特异又摆设简单的客厅,成了当时北平不少文化人士相聚的沙龙。这些诗人和教授学者们,这些中国早期留洋归来的年轻的文化精英们,只要中国的局面稍显稳定,哪怕是短短几个月的稳定,他们那种渴望以文化报国,以教育强国的良好愿望,便试图趁机生长出片片新叶……

  然而,现实总是一次次冷酷无情地撕碎他们的憧憬。

  深夜的北平,突然枪声大作。

  信号弹凌空而起。

  紧随而来的是爆炸的火光,尸横街巷的情形……

  《京报》社。

  士兵扑来,包围门前;一军官策马而至,挥鞭一指。众士兵奔上台阶,以枪托砸门——门开,一身着长衫者昂然伫立门内,怒视日:“我是《京报》主笔邵飘萍,《京报》和我本人违反了哪一条国家法令,你们荷枪实弹围剿报馆?……”

  马鞭一挥,排枪齐射,邵飘萍血染长衫,捂胸倒下……

  士兵们闯入报馆,一轮抄捣之后,将许多报和书堆在报馆阶前,纵火焚烧。火光中,邵飘萍死不瞑目,血顺着手指淌,可怜手中还握着笔……

  南北各报标题:

  昨日国军撤出;奉军占领北平

  赤化罪名席卷北京;新思想旗手李大钊罹难

  闻家客厅。

  窗扇在风雨中忽开忽合,砰砰作响。近窗的两面墙,壁纸已淋湿,已刮破,有部分翻垂于地;而被雨浸着的部分,各种色彩杂混一片,模糊狼藉。

  列车在原野上疾驰。车厢里拥挤不堪,拖家带口守着大包护着小包的逃难者一个个愁眉不展。

  闻一多夫妇坐在双人座上,他怀里抱着女儿;而女儿不住地咳嗽……

  坐在他们旁边过道的是一家四口:夫妇俩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比立瑛大几岁……

  女儿又一阵咳嗽,高真从袋子里掏出一个西红柿给女儿:“乖女儿,吃个西红柿压压咳嗽,啊?”

  女儿听话地接在手里,刚咬一口,发现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眼馋地望着她咽口水,她含着一口西红柿咽不下去了……

  闻一多悄问高真:“还有么?”

  高真也发现了那两个孩子的馋相,又从袋子里掏出了两个西红柿给他们。他们一接在手里,也不道谢,立刻张大口便吃……

  当父亲的看去是个小买卖人,可怜兮兮地:“这位先生,谢你们了!”

  闻一多:“都是父母,又同在路上,不必言谢。”

  那当父亲的:“今天这个大帅打那个司令,明天那个司令打这个大帅,公说打得有理,婆也说打得有理,可叫老百姓怎么活呀!……”

  高真:“你们这是……往武汉去投亲?”

  那当母亲的:“武汉哪里有亲啊,赶上了一趟火车,也不管是开到何方去的,逃命要紧呗……”

  闻一多:“你们……不逃的话,不安全?”

  那当父亲的左看右看,压低声音道:“我们不过是开小杂货铺的小百姓,从来跟政治不沾边的。可她一个弟弟,在《京报》当临时的记者,不知怎么,就被说成是邵飘萍的同党,一个夜里给抓了去,死活不知。我们那小小的杂货铺,第二天也被抄了个底朝天……不是怕受牵连,性命不保么……”

  闻一多皱眉听着,习惯而又心烦意乱地掏出烟斗叼在嘴上,刚欲划火柴,被高真的手阻止了。

  “忍忍,跟前都是大人孩子……”

  “乖女儿,让妈妈抱一会儿。”闻一多说着将女儿放在高真膝上;接着,又一一抱起地上两个孩子放在自己腾出的位置。

  闻一多叼着烟斗,往车厢过道走去。

  闻一多站在车厢过道,划着火柴吸烟斗。

  闻一多的心声:“孙文先生,您去得太早了!叫我们中国的老百姓,还能指望谁们呢?……”

  “先生”,一个女人的浪声浪气的声音。闻一多回头,见是一个涂脂抹粉的妓女……

  妓女:“先生,给支烟抽行不?”

  闻一多厌恶地又将头转了过去……

  妓女的手从后轻搭在闻一多肩上:“哟,不愿理我呀!连支烟都舍不得给我们女人抽啊,这么小气呀!”

  闻一多一斜肩,躲开妓女的手,从嘴上取下烟斗,冷冷地:“我不吸卷烟。这个,你接受得了么?”

  妓女:“哼,真不识相!”扭动腰肢,离开了过道。

  闻一多又转望窗外,深吸一大口烟斗,呛得一阵咳嗽。

  “二月庐”里,闻一多叼着烟斗在给弟弟家驷写信。高真在小院里熬药……

  家驷吾弟:见字如面。

  我给你写此信时,已辞北平美术之职,全家返回浠水数日矣。奉系军阀攻占北平,实行白色恐怖,北平文化知识人士,已无半点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空间。我的朋友赵太侔、徐志摩、丁西林、叶公超、饶孟侃等也已对北平时局深觉压抑,先后南下去往上海。惟余上沅因事羁绊,暂作滞留。没有思想自由及言论自由之地,加之友人纷去,那地方对我便如同沙漠。偌大中国,南有上海,北有北平,我辈文化知识人士,弃憎上海而聚北地,乃避上海之邪狞势力;今弃北平而往上海,实为相同原因。然上海北平两地,今日此地杀戮,明朝彼地镇压,呜呼,哪里又真的是文化知识人士摆放灵魂之地呢?……

  高真端一小碗药进入,放于桌边,轻声地:“已经不烫了,喝了。”

  闻一多:“不”。

  高真:“女儿病着,你又连日咳嗽,还不服药,还继续吸烟……”

  闻一多扭头瞪着高真道:“这会儿你别烦我,好吗?”

  高真怔了怔,猛转身离去。

  闻一多再吸烟斗时,已灭。

  拿起火柴盒欲重点燃,已空。

  闻一多攥着烟斗,望着写了一半的信发呆;片刻,起身走到外边,却见高真的背影坐着拭泪。

  “别生我气,我心里实在太烦闷。”

  高真停止拭泪,然而并没转身,也没回头,仿佛反而坐得端正了。

  闻一多:“我出去走走。”

  高真的背影仍没反应。

  闻一多望着她背影站了片刻,缓缓走了出去。

  望天湖——晚霞如火,映在湖中。闻一多远远走来,湖上吹来的风,轻抚着他的长衫下摆。

  远船鼓帆,近舟荡橹。

  闻一多长舒一口气,两船之间,忽然对起渔歌。一老者历尽沧桑的声音:

  望天湖上徒望天,

  一条破船伴二生;

  只盼鱼虾进我网,

  换得粗粮小半升……

  一姑娘嘹亮而又悲哀的声音:

  望天湖上徒望天,

  生在破船到如今;

  我命好比破渔网,

  还我债者娶我身……

  歌声一停,周围归于岑寂。

  不知过了多久,闻一多才心事重重地回到了闻宅。

  韦奇见着他,小声地:“一多,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闻一多:“我在湖边散散心,不成想跌了一跤。”

  韦奇:“刚才,你父亲请来的老中医,给立瑛诊了诊病……”

  闻一多急切地说:“医生怎么讲?”

  韦奇欲言又止。

  “说呀!”

  “医生讲,症状不太好,只怕发展下去会成肺炎……”

  闻一多不再问什么,急往前走。

  闻一多轻轻推开自家屋门——见女儿伏在炕沿,一双脚踩着地上一只盆,高真坐于床边,一手爱抚着女儿的头……

  高真和女儿同时抬起头,女儿高兴地:“爸爸快来看鱼!”

  高真:“你这是怎么搞的?”

  闻一多:“跌了一跤。”

  高真:“湖边都是平平的沙滩,你竟也会跌跤子,亏你还是个大人!”

  闻一多坐在女儿另一边,也和高真那样,望着盆中鱼,一手抚爱女儿的头——那盆中游鱼,与闻一多在湖畔救起的一般大小。

  高真:“我给你找换的衣服。”起身去打开箱盖。

  闻一多:“告诉爸爸,哪儿来的这条鱼?”

  女儿:“问妈妈。”

  高真一边翻找衣服一边说:“韦奇在厨间帮忙,见买的鱼中有这条活的,就用盆端来了给女儿看着玩儿。”

  闻一多:“爸爸认得这条鱼。”

  女儿:“骗人!”

  “爸爸真的认得这条鱼——爸爸在湖边走时,看见这条鱼被水冲在沙滩上,是爸爸救了它,使它重新回到湖里,它呢,为了谢我,就来到我们家,让你看着开心……”

  女儿:“可……它是怎么来的呢?”

  闻一多一愣:“是啊。问得有理,这倒难住爸爸了……”

  女儿:“爸爸使它重新回到了湖里,打鱼的人不还是用网把它打上来了吗?它不还是要被人买了吃掉的么?”

  闻一多:“是啊,是啊,这又成了一个问题……对了,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鱼,这是一条神鱼,就是我们在北京的家里,客厅墙上画的那种神鱼。所以它想来到我们家里让你看着开心,它就能……”

  “爸爸,那,神鱼是不会死的?”

  “当然。神鱼嘛,怎么会死呢!”

  女儿爬起,扑向闻一多怀抱:“爸爸,我想家了……”

  闻一多:“乖女儿,你不是正在家里么?”

  女儿:“我想咱们北平的家了,想那个小院子,想咱们墙壁上画了好多画的客厅,还想那些喜欢我,一来了就读诗给我听的伯伯、叔叔……”

  闻一多亲吻了女儿一下:“是啊,爸爸也想咱们北平的家了……”

  “可……咱们为什么要离开北平那个家,回到浠水这个老家呢?”

  “这……因为你妈妈想咱们浠水这个老家了呀!”

  “妈妈,是吗?”

  高真:“你爸说是那么回事,就算是那么回事!”回头瞪了闻一多一眼。

  女儿:“爸爸,咱们什么时候再回北平那个家呢?”

  闻一多:“爸爸向你保证,等我乖女儿的病好了,咱们就回北平那个家。”

  高真将一叠衣服往闻一多身旁一放,又说:“刚才忘了,上海有封来信。”

  闻一多:“在哪儿?一定是潘光旦的来信,我知道他也回国了!”

  高真:“说到你的朋友们,眼睛都发亮!在桌上呢,自己拿去。”

  闻一多放下女儿,急至桌前,拆信看信。

  闻一多激动地:“潘光旦请我到上海去,共议事业!”

  高真和女儿闻言皆愕。

  晚上,一家三口已在床上,女儿熟睡着,怀抱闻一多礼帽;高真背靠床头,在看一卷什么诗卷,样子显然不愿理丈夫。

  闻一多低声地:“近些年来,家道中落,早已是入不敷出。父亲这位大家族的当家者,嘴上从来不说什么,心中却是有无尽难处,无尽忧郁的。这一点,你也应该看得出来。前两天,母亲说,为了节省开销,应该遣去几名佣人。可父亲还反对,说这种艰难岁月里,遣去佣人,他们又哪里去再找一条出路呢?只要闻家人还吃得上饭,就不能遗弃他们……”

  高真无语,似听非听……

  闻一多:“我十三岁时入清华,二十三岁留美,已花去了家中不少钱;驷弟如今留法,也是家中一个大的经济负担。现在我已二十八岁,已是丈夫,已是父亲,撇开一切知识者和国家、民族的关系不谈,单论一位丈夫和父亲的家庭义务,你也是应该理解我的啊!如此长期地赋闲在家乡,我闻一多成了什么呢?我心里每天又在苦闷些什么,烦愁些什么?你就一点儿也猜不到么?”

  高真无语。

  “也许,到上海不久,我便会谋着一份稳定职业的啊!……”

  高真终于放下了书卷:“可眼下女儿正病着!”

  “不是还有你这位母亲么?”

  高真赌气一扭身,搂着女儿躺下了。

  闻一多沉思片刻,下床打理行装。

  顾虑到女儿的难舍难分,两天后的夜里,闻一多悄然离开了家乡。

  高真搂女儿睡着——女儿怀中,依旧抱着他的礼帽。

  月光洒在母女二人身上,脸上。

  站在床边的闻一多,轻推高真:“醒醒,醒醒,我要走了……”

  高真却没睡着——她赌气一撩胳膊,拨开了闻一多的手。

  闻一多发愣。

  闻一多欲从女儿怀中抽出礼帽,孰料女儿反而将礼帽抱得更紧,口中喃喃着梦话:“爸爸别走……爸爸别走……”

  闻一多欲俯身吻女儿,但并没有吻下去便直起了腰。

  然后,无声地从床边退开……

  闻一多一狠心,转身蹑足向外走——目光落在那只养鱼的盆里,盆放在高凳上,鱼已死,翻着白肚。

  闻宅的大门轻开一道缝——闻一多的身影闪出门,见韦奇已扶担等候阶下……

  闻一多踏下台阶道:“我们走。”

  韦奇:“你忘戴礼帽了。”

  闻一多:“没找着,不戴也罢。”

  月光下,二人离去。

  二人行走在家乡的田径上;万籁俱寂,担子在韦奇肩上颤,发出有节奏的“吱扭”声……

  上海火车站。

  潘光旦驻足翘望——闻一多随人流而出。

  潘光旦一眼发现他,也不招呼,两臂左右拨开人流,突然地就站在闻一多跟前。

  闻一多因撞了他而道歉:“先生,对不起。”

  潘光旦:“一多!……”

  闻一多扶扶眼镜,定睛一看:“潘兄!”

  两位清华挚友,紧紧拥抱。

  闻一多大动真情地:“潘兄,我想极你了!”

  潘光旦夺下他的皮箱,一手握其腕,扯着便走:“跟我来,咱们回家!”

  潘光旦家。潘光旦仍握着闻一多手腕走向客厅。

  “一多,有一份惊喜在客厅里等待着你。”说罢,闪到一旁。

  闻一多看潘光旦一眼,猜想而又猜想不到地开了门。坐在沙发上的顾毓放下手中一份杂志,微笑得有几分腼腆地站了起来。

  闻一多:“毓!”

  顾毓:“一多兄!”

  二人紧紧拥抱。

  潘光旦在一旁看着笑。

  闻一多看着潘光旦笑问:“你这家伙,路上怎么不告诉我?”

  潘光旦:“路上已经告诉你了,你此刻还享受得到这一份惊喜么?”

  顾毓:“一多兄,你清瘦多了!”

  看着潘光旦问:“是不是?”

  潘光旦:“是啊,我几番攥着他手腕,觉他连手腕都瘦了!”

  闻一多:“我连手腕都瘦了?”

  低头,自攥手腕。

  潘光旦:“那可不。你呀,先什么都不要想,和毓安心地在我家里住些日子,我当你们的仆人,为你们服务。”

  闻一多:“你信上不是说,要我来是共同商讨到吴淞国立政治大学任教的事么?”

  潘光旦:“你看你,叫你先什么都不要想,你还是一开口就离不开这个事那个事!”一边说,一边走向盆架浸毛巾。

  顾毓:“一多兄,潘兄如何安排,你我暂且一概听他的就是了。”说着,执闻一多手,重新坐于沙发。

  潘光旦将湿毛巾递给闻一多擦脸。

  闻一多还毛巾时,又问:“吴淞的国立政治大学,现在校长是谁呢?我若去了,能为学生开哪一门课呢?”

  潘光旦:“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三人都笑起来。

  几天后,闻一多受聘为吴淞国立政治大学教授兼训导长。

  又几天后,收到妻子高真来信。训导长办公室内,闻一多在看信。

  一多:立瑛病重,每抱着你的礼帽,泪眼汪汪想爸爸。晚上睡觉,也必抱着你的礼帽,梦中常“爸爸,爸爸”地叫着哭醒……

  门开了,一名校工进入,在门口说:“闻先生,您大概忘记开校务会的事儿了?校长叫我来请您,大家都在等着呢……”

  闻一多:“开会?……哦,对了!”

  急揣起信:“快去告诉大家,我立刻就到。”

  会议室。

  包括潘光旦、顾毓在内的教授们都在等。

  校长:“我们的训导长这是怎么了?”

  潘光旦:“校长,我来时,见有几名学生因住宿问题纠缠住了他……”

  校长:“唔?学生们的住宿出了什么问题?即使有问题,也不是该找训导长解决的啊。”

  顾毓:“是啊,但学生们既然找到他头上,他也只有耐心听听啊!……”

  校长:“那,我们不等他了,先开会。”

  闻一多此时推门而入,抱歉地:“诸位,实在对不起,来迟了……”

  校长:“快请入座。”

  闻一多刚在顾毓身旁坐下,校长又问:“学生们的住宿情况,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闻一多一怔。

  顾毓踩他脚,潘光旦向他使眼色……

  闻一多:“唔……也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校长:“诸位,现在的吴淞国立政治大学,教授中多是清华同窗。闻一多先生加盟之后,应更显清华同窗们投身教育事业的集团实力。校誉提高,实是清华同窗们的执教水平向社会的显示;倘校誉不振,也必连累清华同窗们的能力评说,兹事乃大。故本校长,尤望清华同窗之诸教授,不遗余力,孜孜以求……”

  闻一多神情恍惚。望着他的潘光旦和顾毓交换眼色。

  散会。

  三人共同走在校园里。

  闻一多:“你们知道学校附近有没有照相馆么?”

  顾毓绣:“出了校门右拐,走不多远有一家小小的照相馆。”

  闻一多:“那,失陪了。”转身便走。

  潘光旦、顾毓绣互看一眼。

  “一多……”

  闻一多站住,转身。

  潘光旦:“一多,你没什么事瞒着我们?”

  闻一多摇头。顾毓:“一多兄,我们都觉得你有心事。倘被苦恼纠缠,何不说出,我和潘兄也可帮你化解啊!”停顿了一下,又说:“难道,我们不都是你的莫逆之交么?”

  闻一多不禁轻轻拥抱了顾毓绣一下,又拍了拍潘光旦的肩:“闻一多苦恼了,不向朋友们倾诉,还会对哪些别人去说呢?你们放心,只不过家中来信告诉我,女儿想我了,我照张照片寄回就是……”

  顾毓:“我替你抓了几副养胃的中药,放在校工那儿了,嘱咐每晚代你煎熬,你可一定要按时服啊!”

  闻一多:“一定。”又转身匆匆而去。

  潘、顾二人久望其背影。

  潘光旦:“据我看来,一多绝不是一个应该早早做丈夫做父亲的人;可他的大家族,却又一意孤行地使他早早成了丈夫和父亲。这样一来,便苦了他了。”

  顾毓:“是啊,偏偏他又是孝子;偏偏他一旦做了丈夫和父亲,又想要像他作诗一样,作得完美,作得无懈可击……”

  潘光旦长叹一声。

  小照相馆里。闻一多端正而坐,但表情却那么的忧郁。

  “咔嚓”一声。

  照相老师傅:“好了”。

  闻一多:“何时可取?”

  照相老师傅:“最快三天”。

  闻一多:“能不能快些?老师傅我求您了,我女儿在老家想我想得可怜!我多给你钱……”闻一多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塞在照相老师傅手中。

  照相老师傅看着道:“钱就不必多给了,我也只能答应您提前一天……”照相老师傅欲还钱,闻一多搪开他手,真诚地:“老师傅既然理解,那就千万请收下……”

  闻一多走入一条小巷中,前后无人。

  “爸爸!……”闻一多转身,高真牵着女儿的手出现;女儿挣脱,扑奔向闻一多。

  闻一多也扑奔向女儿。

  然而短短几步距离,相向展开着双臂的父女,却怎么也抱不到一起。

  “爸爸!爸爸!爸爸!……”

  女儿脸上流着泪。

  闻一多猛然坐起于床,却是一梦——窗外,一轮明月幽幽,床前一片月光。【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