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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小芹在张家院门外徘徊了片刻,推门进院,恰遇王玉珍要出门,撞个满怀,小芹低头红脸叫声:“师母。”

  王玉珍一惊说:“小芹!你来了?快进家。”

  小芹问道:“您要到哪去?”

  王玉珍说:“你来了,我哪也不去了,今天你休息?”

  小芹点头说:“休息。”

  王玉珍说:“你也好久不来了。你爹妈他们都好吗?”

  小芹只点了一下头。

  王玉珍问道:“怎么了?眼圈通红。出什么事了?”

  小芹说:“没有。来看看你们。”

  王玉珍说:“都出去了。闹得没个白天黑夜,这个来了那个走了,一家人连顿饭也不能在一起吃,成民也不按时回家吃饭了。你们也炼钢?”

  小芹说:“炼。”

  王玉珍说:“坐,站着怎么说话?炼钢,炼钢,这哪是炼钢?你师傅打铁,都讲看钢花,如今可好,把那长锈的铁钉子,破马蹄铁在炉子里烧一烧,拿出来,叮当几锤子,打个铁疙瘩,就是钢了?”

  小芹说:“我们也那么炼。我师傅也跟着炼?”

  王玉珍说:“你师傅可成能人了,也变样了。我给他说,该秋收了,你若不能去,我去捋两把回来行不行?他把那眼一瞪说,别人都不让收,就你去收?我怎么给大家说话?我说,我不收可以,全村都不让收,明年大伙吃什么?他说等元帅出了帐再说。可是他那元帅老升帐,老升帐,就是不出帐,眼看豆子要爆在地里了!他还升帐!”

  小芹根本没心听她的,东看西瞧说:“您要出去?”

  王玉珍说:“叫我也去炼钢,你看我能炼出钢来?小芹,我看你是有心事,有什么话就给我说说。呃?”

  小芹问道:“成才哪去了?”

  王玉珍说:“也在那儿炼钢呢。”

  小芹说:“我要见他。”

  王玉珍沉思一刹说:“见就见。你找他去。”

  小芹说:“不,我在这儿等他。”

  王玉珍问道:“我去叫他?”

  小芹点点头。

  王玉珍说:“那么,你在这儿等着。”小芹又点点头。

  大柳树村北。树林被砍伐一光后的野地里竖着几个冒青烟的小高炉,男女老少在其间乱哄哄,有的劈柴烧火,有的砸锅拣铁,有的坐地聊天,有的埋插红旗,有的敲锣打鼓,有几处地上摊着被褥,有人在那里睡觉。王玉珍站定思索一阵,走去对在炉前气喘吁吁的张广泰说:“小芹眼泪汪汪地来找成才,不知什么事,我叫她在咱家等着呢。”

  张广泰挠挠头说:“我见她在大翠坟上哭,说要见成才,我叫成才去过了,怎么又来了?”

  王玉珍说:“都是你一句话,害得他们再也不来往了。”

  张广泰说:“我那话没错,一辈子也不改。”

  王玉珍说:“气头上的话,那么说就那么说了,到了真情上,还能真把他们拆了?”

  张广泰说:“我没拆,我叫成才去见过她了嘛。”

  王玉珍说:“准有要紧事,叫成才回去见见她,成才也懂点儿事了。”

  张广泰说:“就是懂点儿事了,我才叫他去见她呢。”极不情愿地向成才喊一声:“成才!”

  成才跑过来问道:“干什么?”

  王玉珍说:“你回家看看去。”

  成才问道:“看什么?”

  王玉珍说:“小芹在等你。”

  成才愣起眼说:“耍我!叫我到我嫂子那去,我去了,不见她的影,又叫我回家,她要干什么?”

  王玉珍说:“不管她要干什么,她来找你,必是有事。你看你,瞪个眼珠子,像什么样子,回去看看。她上门来了,你得去!”

  成才不动。张广泰催他道:“去,她定是有事。好好给她说话。”

  成才扭头气呼呼走了。

  王玉珍纳闷道:“她是专来找成才?”

  张广泰说:“不是找成才,找你?”

  王玉珍思索道:“是什么事呢?”

  张广泰懊恼地说:“你还装什么糊涂!小芹的脾性我知道,没说的。可是她那个爹,黄吉顺!我见不得!”

  王玉珍叹道:“唉!冤家,亲家,亲家,冤家。”

  张广泰家房里。小芹低头坐在炕沿上,成才站在炕下侧头竖着。空气沉闷,紧张,半晌,成才横声横气地说:“有什么话,你就说!”

  小芹说:“我问你句话。”

  成才说:“问。”

  小芹说:“我们俩以后再不说话了?”

  成才说:“这不正在说吗?”

  小芹被噎住了,片刻,轻声问道:“我俩还能好吗?”

  成才说:“这不很好吗?”

  小芹说:“你这么凶,是好吗?”

  成才说:“你想要我怎么样?”

  小芹说:“还记得我们在树林里吗?”

  成才说:“记那个干什么?”

  小芹说:“我还记得。”

  成才说:“记得就记得。”

  小芹问道:“你心里还有我吗?”

  成才犹豫一刹,横下一条心地说:“早没了!”

  小芹说:“我可没忘了你。”

  成才说:“没忘就没忘。”

  小芹问道:“你恨我吗?”

  成才说:“……恨你干什么?”

  小芹说:“我再找你说话,你还见我吗?”

  成才说:“哪来那么多话说?”

  小芹问道:“你真不愿意见我了?”

  成才说:“就算愿意见,见了……又说什么?”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了。

  小芹突然跳下炕,正视成才说:“成才,你不用嘴硬,我知道,你没忘了我,你心里还有我。我也告诉你,我心里还有你,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可是若你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死缠着你。你们家恨我爹,恨我妈,那是他们应得。可是我对你有什么错?我得罪你了?我也没得罪我师傅,也没得罪我师母,也没得罪成民哥,你为什么咬我的牙?我还没说你们呢,你们一家,对我姐,缩个脖子,见死不救,我没恨你们,也没恨你,今天我叫你到我姐那去,你不去,逼得我上门来找你,你对我这样。成才,我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了,我姐给我留下的话,我记一辈子,我绝不学她,可是你!……”说着说着哭了,又道:“我等着你,三天以内,你去找我,我有话给你说,三天以内,你不找我,我再不找你了!”

  成才说:“为什么非要我去找你?有话你就在这儿说。”

  小芹说:“不,是要紧的话,要说半天。你不去找我,我不能说。”

  成才说:“好,现在就算我找你了。你说。”

  小芹抹泪道:“成才,你这么凶神恶煞的,就是我想给你说,也说不出口啊!”

  成长说:“你还要我怎样?”

  小芹说:“我回家等着你,你去找我,当着我爹妈的面,我给你说。”

  成才不愿再去“新新居”,但是心底又不知小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他说,正犹豫,小芹问他道:“你去不去?”

  成才仍旧不回答她。

  小芹央求说:“成才,去。啊?成才!你去,我……什么都给你说。”

  成才说:“这真怪了,为什么非到你家不可?”

  小芹说:“你别问了,去。啊?”

  成才说:“你叫我到你家去,可以,不过,我得先给你说下,我去了,若是你爹妈给我翻毛,我可绝对不客气。”

  小芹说:“你只管去,他们不敢。有我!”

  成才说:“好,我去。”

  小芹低头走了,成才站在炕前发呆。过去,他和小芹亲昵厮磨着、欢笑着、互相拥抱着、跳荡、亲吻,在林间草地上滚来滚去的景象在他眼前快速闪现了。他忘记了一切地、木呆地站屋里不动。

  小芹带着一丝希望回到家。黄吉顺惊疑地问她道:“怎么回来了?你们不炼钢了?”

  小芹说:“你管我们炼不炼呢,不让回来?”

  黄吉顺说:“怎么这样给我说话?”

  小芹说:“怎么说?有书本照着说吗?”

  黄吉顺说:“别觉着你能炼出钢来就了不起了!你们炼的那是钢?骗鬼去!”

  小芹说:“你为什么不去报告?”

  于凤兰骂黄吉顺道:“怎么她刚进门你又挑她打架?”

  黄吉顺说:“我挑她打架?你看她是什么样子!我该她的?欠她的?”

  小芹说:“嫌我样子不好,我不回来。”

  于凤兰叫苦道:“啊呀,你们一个老祖宗,一个小祖宗,见面就打,叫我怎么过?”小芹哭丧着脸说:“不能过,不过。”黄吉顺夫妻俩同时喝叫道:“什么?”

  大柳树村北小高炉前。成才拄着铁锹出神。

  王玉珍凑到他面前问道:“见了?”

  成才点点头。

  王玉珍问道:“她说什么了?”

  成才说:“什么也没说。走了。”

  王玉珍说:“什么也没说?她哭什么?”

  成才说:“我管她哭什么。”

  王玉珍说:“可不对。她无缘无故哭着找你?”

  成才说:“我没伤她,又没害她。”

  王玉珍说:“又不对,她明明说有话要给你说,怎么会什么也不说呢?”成才烦恼道:“别说了,我烦着呢。”

  “新新居”里。小芹在自己房里痛哭。于凤兰守在旁边焦急地盘问道:“有什么话不能给你妈说?受批评了?”

  小芹厌烦地连连摇头。

  于凤兰说:“你爹说,你和个姓吴的去拿了人家的钢锭,撒谎说是你们炼的,这事给谁说出去了?”

  小芹又摇头。

  于凤兰问道:“那,到底哭什么?有人欺侮你了?”

  小芹一下失声痛哭。黄吉顺走来在门外侧耳听。

  于凤兰惊问道:“是谁?”

  小芹说:“就是那个姓吴的。”

  于凤兰大吃一惊:“他把你怎么了?”

  小芹说:“就那么了……”

  于凤兰恨道:“该死的。你打不过他?”

  小芹说:“我没有劲儿了!他疯了一样,我能打过他?”

  于凤兰也要哭了,说:“这可怎么办?”

  黄吉顺在门外恼恨不已,跺脚长叹一声:“唉!”

  小芹对于凤兰说:“我要成才!”

  于凤兰又是一惊道:“成才?他?我们家……他要你吗?”

  小芹说:“我和他早就好了。”

  于凤兰又一惊道:“早就好了?你们……天哪……这可,好到什么样?在一起过夜了?”

  小芹恼怒了,叫道:“不结婚就一起过夜?我哪天不在家过夜?”

  于凤兰说:“不过夜也能那个。你和他那个了吗?”

  小芹更来火,急道:“没有!”

  于凤兰说:“没有就没有,这么使厉害!”

  小芹说:“我怕就是成才愿意,我师傅和师母也不让……”

  于凤兰说:“那倒不用怕,只要成才愿意,他爹妈挡不住。你找他说说?”

  小芹说:“……我找过了。”

  于凤兰问道:“他怎么说的?”

  小芹哭道:“他家为我姐,记下我们的仇了……”

  于凤兰说:“你姐的事过去了。你姐是你姐,你是你,你再去找他。”

  小芹说:“我等他来找我。”

  于凤兰说:“唉!他来吗?”

  小芹说:“不知道。我可给你们说,他若是来了,你们不给他好脸,我死给你们看。”

  于凤兰说:“不会,我们不会。我给你爹说,好好招待他。他什么时候来?”

  小芹说:“不定呢。三天之内,他来就来,不来……我就和他拉倒……”

  入夜,于凤兰在灯下叹息道:“这真是现世报!”

  黄吉顺长叹一声说:“不该呀!”

  于凤兰说:“若是张家不记前仇,就答应了她。”

  黄吉顺说:“你说得轻飘飘的。答应她?”

  于凤兰说:“你又怎么了?你闺女给那个姓吴的破了!”

  黄吉顺说:“我听见了。”

  于凤兰说:“你还想什么?只好答应她。”

  黄吉顺说:“唉,这不是逼着我光膀子滚刀山吗?”

  于凤兰说:“怎么又是逼着你光膀子滚刀山了?”

  黄吉顺说:“你怎么不想想,就算我们扭着鼻子,把她嫁给成才,可,我,我们还能登他张广泰的门槛吗?啊?为大翠,我们和他们,他们和我们,结下了咬牙大仇啊!这且不说,把她嫁给成才,那不是和大翠一样,又把她嫁到农业户去受罪了吗?”

  于凤兰说:“啊呀,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去争什么农业户不农业户,成才要,光光彩彩地打发她走了,我们就是好人家。你还想把她逼成大翠那样?这回我豁出命也不随你了。”

  黄吉顺说:“就算不讲它农业户不农业户,叫我怎么和张广泰见面说话?”

  于凤兰说:“嗨,闭上眼,脸一!,叫声亲家,什么都过去了,这点儿本事你还没有?”

  黄吉顺慢慢摇头说:“不要听说她给那个了,就慌不迭地掉价,不值钱的臭鱼烂虾一样,扔了图干净。再说,要是有一天,张家知道了这事,看不把她骂死。”

  于凤兰说:“那怎么办呢?”

  黄吉顺说:“不是说成才要来找她吗?等他来了,我先制服了他再说。”

  于凤兰说:“你怎么制服他?先给他说你闺女坏了,看他要不要?”

  黄吉顺说:“真是傻娘儿们,我会那么傻?”

  于凤兰说:“你可不要把他闹跑了!”

  黄吉顺说:“没有那点儿本事,还是我黄吉顺?”

  成才在小高炉前掌长铁杆炒钢——所谓“炒钢”,就是把熔化了的碎铁搅拌得互相粘在一起而已——他们已经炒出几个这种“钢”坨坨了——这一炉又将出“成品”了。

  在旁边,王玉珍和张广泰低着头,对坐在木柴垛上轻声对话——

  王玉珍说:“我去问问小芹?”

  张广泰说:“你问她什么?”

  王玉珍说:“我就问她,你有什么话,跟成才说了吗?”

  张广泰说:“瞎闹,要说什么,她自然会说,要你掺和!”

  王玉珍说:“可是你看成才,掉了魂一样。怕说的不是好话?”

  张广泰说:“管他什么话,你别掺和。成才不是小孩了,不管她给他说了些什么,都叫他自己拿主张。”

  吴发林手提中型“向阳牌”半导体收音机,肩背衣裳包,走到“新新居”厦下,略定神,轻咳一声,进了门。

  于凤兰看看他,问道:“您是——来吃饭?”

  吴发林说:“婶,我来看看小芹,我师傅。”

  于凤兰问道:“你是——”

  吴发林说:“我叫吴发林。小芹说她不舒服,我来看看她。”

  黄吉顺出房来,看看吴发林,吴发林亲热地笑笑,叫一声:“叔,认得我吗?我们一起炼过钢,我是吴发林。”

  黄吉顺忍着气板起脸说:“坐。”

  吴发林问道:“小芹都给你们说了?”

  黄吉顺反问道:“说什么?”

  吴发林说:“噢,还没说?唔,这是我给她买的收音机,这是几件衣裳。我妈说,过两天她要来看看你们,也看看小芹。”

  黄吉顺脸憋成紫色。

  于凤兰先火起来,喝道:“你就是那个姓吴的?”

  吴发林笑道:“就是就是。婶,小芹真没给你们说?”

  于凤兰问道:“说什么?”

  吴发林道:“哎,呃,我们,她怎么不给你们说呢?”

  黄吉顺严肃地说:“我问你,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吴发林笑道:“噢,这个?有我妈,有我三个弟弟,五个妹妹,我是老大。”

  黄吉顺问道:“你爸爸呢?”

  吴发林说:“死球了。剩下我们一窝,全靠我养着。不过我们有城市户口本,什么都能买,再加我能干,没饿着他们。”

  黄吉顺沉默了。

  吴发林说:“叔,婶,我和小芹不是一天半天的了。放心,将来我也会孝顺你们两老。”

  “咚”一声,小芹从房里冲出来,摸起一根长棍,对准吴发林没头没脑打来。吴发林无处躲闪,跑进黄吉顺房里拴上了门。小芹拿起衣裳包扔出门外厦下,又把收音机扔出去。

  成才出现在门外。小芹抬头看见他,呆住了。

  轻声叫道:“成才!”

  成才看看地上的衣裳包和收音机问道:“这是——”立即改口:“我来了。”

  小芹说:“你进家来。”

  成才摇头说:“不!你出来。说完了我就走,也算来过了。”

  小芹说:“进来,到我房里。我什么都给你说。”

  成才说:“不,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说。”

  小芹几乎叫起来道:“你不知道!”

  成才说:“你叫我来听你叫唤的?”转身走了。

  小芹追出去喊道:“成才!”

  吴发林也追出门来叫道:“成才!”

  成才闻声停住脚,回头见是吴发林,奇怪地问道:“吴发林?你在这儿?”

  吴发林说:“我来看看小芹。”

  成才问他:“这收音机,衣裳,是你的?”

  吴发林说:“是我给小芹的。”

  小芹对成才说:“成才,我不要他的!不要!我要你的!”扑上去抱住成才,哭起来:“成才!”

  吴发林笑对成才说:“你不能要她,她是我的了!”

  深藏在成才内心对小芹那爱的城堡被眼前的情景轰然摧毁了,转动着头,不知如何发作,狠狠骂吴发林道:“你真不是个东西!”

  小芹大叫道:“没有!没有!成才!没有啊!”

  成才不解地问道:“什么没有?没有什么?”

  小芹哭道:“什么也没有!”

  成才拂袖而去。小芹紧抓住他,又哭又叫,成才停步向她回指吴发林说:“你打发了他再给我说话!”甩手而去。

  小芹跑回家,又操起长棍,狠力追着打吴发林。吴发林边跑边叫:“衣裳包里有十块钱!给你买的尼龙袜子!上海的新产品!一双能穿好几年!”

  小芹在房里哭个不停。于凤兰送碗汤进来劝她道:“喝一口。”

  黄吉顺在房里解开翻检吴发林送来的衣裳包,边看边评论道:“没什么值钱的料子。”

  于凤兰凑近他说:“她不吃不喝,怕是怀上了?”

  黄吉顺说:“会那么快?”

  半个月亮照着田野,这儿那儿的有人在收割豆子,妇女和孩子们往各自家里搬运。小高炉群不见火光和人影,张广泰搀扶着拄棍的曲国经东张西望,曲国经担心地问道:“今晚不会来参观团?”

  张广泰说:“不会。”

  曲国经说:“万一来了呢?”

  张广泰说:“不会。现在各村晚上都收割。万一来了,我出面应付。”

  曲国经说:“我们共产党员,要绝对执行上级的指示啊。”

  张广泰说:“没法子,得吃饭哪!”

  曲国经说:“现在我们一天能炼出多少钢来?”

  张国泰说:“说多少都行。”

  曲国经奇怪地问道:“什么?”

  张广泰说:“现在这个炼法,炼出来的,根本不是钢。钢要有含碳比例,碳高密度大,是钢,化了的废铁,含碳量很低,怎么能是钢?报纸上还说有什么海绵钢,纯粹是胡扯,连铁也不是,胡闹!糟蹋老百姓的锅!”

  曲国经说:“是吗?”

  张广泰说:“你知道就行了。好好养病。”

  曲国经说:“你得给乡里反映这个情况。”

  张广泰说:“我刚入党,行吗?”

  曲国经说:“当然行。得叫上级了解实情。”

  张广泰说:“乡里早知道,县上也知道。”

  曲国经说:“别管怎么样,也得向上报告。你叫成民到我家去一趟。”

  张广泰说:“好的。”

  曲国经家。曲彦芳在煎药,成民恭敬地问歪在炕上的曲国经道:“什么事?老村长?”

  曲国经问他:“带笔了吗?”

  成民说:“带了。”

  曲国经说:“我说,你写。”

  成民答应一声:“哎。”拿出纸笔。

  曲国经说:“我向党汇报,写。”

  成民答应:“哎。”

  曲国经说:“今年农业,风调雨顺,秋天,我们大柳树村,庄稼长势非常好。现在,上级要求全村都去炼钢,庄稼没人收,这是个大问题……写好了吗?”

  成民说:“写好了。村长,你的意思,是要向上级反映先收庄稼再炼钢?”

  曲国经说:“对对。就这个问题。”

  成民问道:“彦芳没给你说?”

  曲国经问道:“说什么?”

  成民说:“我弟弟成才和彦芳早提出这个问题了。他们叫我写封信给乡上,反映这个问题。”

  曲国经说:“你们没跟我说啊!”

  曲彦芳说:“我们怕你焦急,才没告诉你。”

  曲国经说:“噢。写好了?念给我听听。”

  成民说:“还没写完呢,写完了就拿来念给你听。”

  曲国经说:“也写上我的名。”

  曲彦芳说:“你好好养病,一定写上你的名。”

  曲国经说:“不,只写我一个,你们小青年写了没有用。乡上的干部都认识我,信任我。”

  曲彦芳说:“那更好。”

  月光下,曲彦芳手提镰刀绳子在张家院门外迎住出门的成才说:“告诉你,我爹叫你哥写信了。”

  成才问她道:“写什么信?”

  曲彦芳说:“就是我们要写的那个要求先秋收的意见。”

  成才说:“有你爹出面,当然太好了。我们还怕他不同意呢。”

  曲彦芳说:“哎,你又去看小芹没有?还剩明天一天了!”

  成才说:“唉!……真乱死我了!”

  曲彦芳说:“乱什么?要见就去见,不见就不见。”

  成才说:“走,割豆子要紧。”

  朱存孝来到“新新居”厦下,站定喊道:“老黄同志在家吗?”

  黄吉顺迎出门来笑道:“哟!朱厂长!快屋里请。”

  朱存孝说:“我来看看小黄师傅,两天没到厂里了。病了?”

  黄吉顺说:“是有点儿不舒服。”

  两人进了屋,于凤兰迎上来道:“朱厂长来了?”

  朱存孝问道:“小黄师傅怎么样了?”

  于凤兰说:“躺着呢。小芹!你们厂长来了!”

  小芹出房门,完全变了样:面色黄里泛青,两眼无神,头发蓬乱。

  朱存孝一见之下,大吃一惊道:“哟,黄师傅!怎么?……怎么个感觉?”

  小芹勉强苦笑一下说:“没有什么感觉。”

  黄吉顺说:“大概是累了点儿,累了。”

  朱存孝说:“可不是嘛,炼钢炉上全靠她。怎么样黄师傅?你歇几天?看看病?”

  小芹说:“没有什么大病。明天我就去。”

  朱存孝说:“不忙不忙,歇几天。我叫吴发林先顶着。”

  小芹问道:“这两天出铁了吗?”

  朱存孝说:“出了。不过,黄师傅,你也知道,光炼钢,扔下别的活,我们受不了啊,全厂得靠钉子开工薪啊。”

  小芹说:“明天我就去。”

  门外,来了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叫吃饭,都挺文静,每人一碗馄饨,正安安静静地吃着,吴发林来了,向他们一笑道:“好吃吗?”

  小伙子点头说:“好吃。”

  吴发林进屋,见了朱存孝,笑道:“呀!厂长来了?”

  朱存孝有点儿疑惑,但仍礼貌地说:“吴师傅,你也来了?”

  吴发林说:“来看看我师傅。叔,婶,忙着呢?”

  黄吉顺虚与委蛇地答应说:“啊,你,你,你也坐。”

  吴发林说:“不啦,小芹怎么样了?”

  黄吉顺说:“好点儿了。”

  吴发林说:“有什么忙不过来的?我帮忙。”

  黄吉顺说:“没事。你歇着。”

  吴发林说:“嗨,我来这,你们不用客气。小芹,啊不,师傅,你怎么样了?”

  小芹说:“没事。明天我进厂。”

  吴发林说:“不舒服就歇着。是不是?厂长?”

  朱存孝道:“我也这么说。”

  在厦下吃馄饨的姑娘进屋来洗自己的碗。

  于凤兰忙拦她说:“吃好了?放在外面,哪有叫顾客洗碗的?”

  吴发林说:“叫她洗。这是我大妹妹。”

  姑娘向于凤兰一笑说:“婶,我洗。我叫吴桂芝。”

  吴发林说:“我给她们说,‘新新居’的馄饨特好吃,她们吵着要来尝尝。外面那俩,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她的爱人,就是我的妹夫,在菜站上工作。叫他们进来,认识认识?”

  黄吉顺说:“不必不必。今天我请客,不用付钱。姑娘,你放下,我们洗。”

  吴桂芝自然大方地自我介绍说:“我叫吴桂芝。”说着,偷眼瞟小芹。

  黄吉顺说:“这是怎么说的。”

  吴桂芝说:“没关系。”向门外问道:“你们吃完没有?”

  门外两个小伙子说:“完了。”

  吴桂芝出门拿来空碗,洗起来,同时不断瞟小芹。两个小伙子也从门外看小芹。

  朱存孝见状说:“黄师傅,明天你能去则去,不能去,不要勉强。我走了。”

  吴桂芝洗罢碗对吴发林说:“哥,我们走了。你也走。”

  吴发林答应道:“哎哎。”向黄吉顺和于凤兰点头道别:“叔,婶,我们走了。”又瞟小芹一眼说:“走了啊!”

  都走了,剩下黄吉顺、于凤兰和小芹。黄吉顺紧皱眉头,于凤兰叹气,小芹起身进房。黄吉顺说:“这是来看媳妇了!”

  回八角门的路上。吴发林笑嘻嘻地问吴桂芝:“怎么样?”

  吴桂芝说:“不怎么样!像个破菜筐!”

  吴发林说:“我捶你!”

  吴桂芝的丈夫叫姜信,说:“哎,桂芝,情人眼里出西施,哥看上了,就是好的。”

  吴发林说:“对。就像你们俩,王八瞅绿豆,越看越对眼儿。”

  吴桂芝狠打吴发林一拳说:“你是个什么?”

  新华第三制钉厂车间里摆开几张桌子拼起个长案,上面摆满糖果、香烟、茶壶和杯,周边坐满工人。有的疑惑,不知所以,有的睁大眼嬉笑。朱存孝坐当中,左边是喜上眉梢的吴发林和他的三个弟弟五个妹妹和妹夫姜信等,右边是黄小芹,神色木然。

  朱存孝拍拍手说:“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给吴发林师傅和黄小芹师傅举行婚礼。唉,我这个人,就是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说话,好,反正在我们自己厂里,我放开胆子说。今天,阴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啊——我们给吴师傅和黄师傅举行婚礼。他们两位,是在一个炉子上,共同劳动,产生了爱情,又是在我们这个,这个,这个大跃进的时候,呃,结婚。有些同志说,不知道他们两位,呃——什么时候谈起的。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也是一种大跃进的表现,啊,我们祝他们两位,啊——幸福,啊——白头到老。啊,大家鼓掌!”

  大家鼓掌。

  朱存孝说:“啊,下面,我的话完了。吃糖,喝茶,大家最近炼钢,都很辛苦,我们这个月要再加把劲儿,啊,眼看要迎接十月一了,国庆九周年,啊,大家加把劲儿,啊,我就说这些。好好好……大家随便。”

  小芹仍木然呆坐着。吴发林得意地扫视全场,笑嘻嘻。

  一个工人拍下桌子说:“我说吴发林,你真是邪门大王了!邪到天边外国去了!啊?你怎么把黄师傅弄到手的?啊,给我们说说,我们听听。”

  吴发林非常得意,“哈哈”笑,说:“这不能说!不能说!”

  工人叫道:“不说?不说不行。”

  另一个工人说:“说说恋爱经过!不说不让他过关!”

  工人们起哄了:

  “对,说!”

  “不说不让他回家!”

  “叫他跪下!”

  “不说就揍!”

  一个工人十分疑惑地说:“我说,黄师傅也邪了,你说,我们这些师兄弟们,哪个不比吴发林强?你怎么就爱上他了呢?”

  吴发林笑道:“这叫没牙吃豆腐,一物降一物。”

  圆月当空。张广泰带领全家还有曲彦芳在田里忙收割。

  吴发林和小芹入洞房。吴发林笑嘻嘻说:“这些师兄弟们,还真打!怎么样?我可一句也没说啊。”

  小芹哭道:“唉!成才啊成才啊,你真是狠心啊!”

  吴发林说:“不用念叨他了。明天我们给他送包喜糖去。”

  小芹斜起眼说:“你敢!”

  吴发林说:“好好,不送。反正早晚他也要知道。我知道你忘不了他,我不在乎。我只管一心好好伺候着你,不信你看着。”小芹又流泪。

  月光下,成才和曲彦芳背两捆枯苞米秆进了曲国经家院。

  曲国经在院里指点他们说:“把那垛码好了。

  曲彦芳说:“你出来干什么?天这么凉。”

  成才码苞米秆垛,急三火四,忽然从垛上滚下来,坐在地上不动了,叫道:哟!”

  曲彦芳问道:“怎么了?”

  成才抻抻腰腿说:“没有事。”

  曲彦芳说:“我上去,你给我扔!”

  成才说:“不行,这苞米秆子太滑,踩不住。”起身又爬上垛。

  曲国经说:“慢点儿。”

  成才催他道:“你快进屋去。”

  曲彦芳笑道:“我爹看见你就没病了。”

  成才一笑说:“那倒好,以后我天天在你们家。”

  曲彦芳说:“来呀,谁不让你来啦?”

  月光下。成民在大翠坟前摆下几只月饼,鞠躬,坐下。

  吴发林手提红纸包进了张广泰家。王玉珍迎住他问道:“你是吴发林?”

  吴发林说:“师母,不认得我了?我师傅呢?”

  王玉珍说:“出去了,都出去了。”

  吴发林说:“我来看看我师傅。我结婚了,给他老人家送喜糖来。”

  王玉珍说:“好啊。是谁家的姑娘?”

  吴发林说:“我师妹,黄小芹。”

  王玉珍不由一惊道:“黄小芹?”

  吴发林说:“对对,昨天办的。过几天我和她再来看你们。”

  红纸糖包放在正间房桌上。张广泰、王玉珍、成民、成才对这个“不吉之物”愁视、悲视、怒视、恨视,谁也不说话。好一阵,成才猛地抓起往院外一扔,哭了。

  成民埋怨二老说:“你们俩明明知道他和小芹是一对,为什么不帮他?”

  张广泰说:“我们没有不帮啊,小芹找他,我也叫他去了。”

  王玉珍说:“我也没挡他,还催他到黄家去了呢,不是也告诉你了?你呢?管他了吗?”

  成民说:“咳,我,唉,我也没把他这事放在心上。”

  曲彦芳进屋来,见状惊疑问道:“你们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王玉珍说:“黄小芹结婚了。”

  曲彦芳根本不当事地说:“她结婚了又怎么样?值得你们这么哭的哭,愁的愁?”

  王玉珍说:“我们成才难受。”

  曲彦芳说:“难受什么?大柳树的姑娘成堆,闭上眼摸一个,哪个也不比黄小芹差。”

  王玉珍说:“彦芳你说得容易,摸哪个?”

  曲彦芳说:“嗨,眼前就有。只等着看你们的了。”

  王玉珍奇怪道:“眼前就有?”

  曲彦芳说:“还不懂啊?你们可真是!”转身走了。

  王玉珍更奇怪了,问道:“这彦芳,说的什么?”

  成民说:“嗨!妈,你真没明白?”

  张广泰说:“我可真没想到。”

  成民问成才道:“你说呢?”

  成才还是哭。

  张广泰说:“行了,行了,你若是愿意,我给老村长说说,看他有什么意见。他没有意见,十月一给你们办!”成才还是哭。

  张广泰说:“看你这点儿出息!这个样子!像个男人吗?”

  夜空礼花闪闪。欢快的音乐声里,身着新装的成才和曲彦芳,向坐在房北桌边的曲国经、张广泰、王玉珍三人行鞠躬礼。毕。又向站立东边的成民鞠躬。他们的新房就在曲国经家的西间。

  成民说:“你们三位,父母老人,有什么话,给他们说几句。”

  张广泰说:“老村长先说。”

  曲国经说:“你们先说。”

  张广泰说:“你年长,你先说。”

  曲国经说:“我先说就我先说。好话不用多,我交代你们一句,我和广泰都是共产党员。你们记住,不管什么时候,也别管有多少人说东道西,你们要听共产党的话。就这一句。能记住吗?”

  曲彦芳说:“能记住。”

  成才说:“记住了。”

  曲国经向张广泰说:“你给他们说说。”

  张广泰说:“我没有说的啦。别忘了这一句就行了。”转向王玉珍道:“你说吗?”

  王玉珍说:“说什么?都是缘分。两人好好过。你爹老村长,把彦芳拉扯成人,不容易,成才得孝顺,若是国经大哥受了你们的委屈,我可不答应。”说着说着,流泪了。

  曲国经说:“不会不会。”又问成民道:“你这当哥的,有话要说吗?”

  成民说:“我也就一句,要孝顺老人,夫妻和睦,教育好子女。成才要做好儿子,好女婿,好丈夫,好父亲。彦芳要做好女儿,好媳妇,好妻子,好母亲。”

  羞得曲彦芳扭头躲到成才身后去了。

  成民说:“我就说这些。”

  曲国经指指桌上的一堆小红纸包说:“每家每户都要送到,去。”

  曲彦芳说:“李文江家也送?”

  曲国经说:“送。”

  曲彦芳说:“他是地主。”

  曲国经说:“送。”

  曲彦芳拉成才说:“走。”

  两人把桌上的小红纸包装进柳条篮子里,双双出门去。

  曲国经向张广泰说:“我们俩喝一杯?”

  张广泰说:“你行吗?身体这样!”

  曲国经说:“少喝一点儿,没事。一来国庆,二来孩子办事,该喝一杯。”

  王玉珍说:“要喝就喝。菜是现成的。”

  成才和曲彦芳高高兴兴地进东家出西家地送礼,进了地主李文江的门,李秀英惊恐地接待他们说:“彦芳,有事?”

  曲彦芳说:“给你送喜糖来了。我和成才结婚了。”

  李秀英简直不敢相信,接过红纸包问道:“给我们?”

  曲彦芳说:“没有错。给你们,吃。”把一红纸包放在桌上。成才扫视了房里一眼,李文江躺在炕上,像个死人。孩子抱着李秀英的腿。

  李秀英转惊为喜地笑了:“你们早该办了。”

  曲彦芳说:“还有孩子和大爷呢,一人一包。”又拿出两个红纸包,送到李文江面前叫道:“大爷,我们给您送喜糖来了。”

  李文江说:“啊,好好。没忘了我,好。”

  曲彦芳问他道:“您好点儿了吗?”

  李文江说:“药钱,花不起了。呃!”

  曲彦芳说:“叫我爹给你借。该怎么治怎么治。”转身拿一包糖拆开,拿出糖塞给孩子说:“来,吃姑姑的喜糖。快点儿长,长成大汉好帮你妈妈。”

  曲国经家。曲国经说:“说起李文江这个地主成分来,有一段内情啊。这些年,村里人都明白,可是谁也不说,也是不敢说。李文江原来是个穷汉,租地当佃户,仗着身板好,有力气,二百五十斤老秤的驮子,他能一手抓起来,膝盖一顶,就上骡子了。后来,租的地多了,雇了长工,可是哪个也没给他干到年底,熬不过他呀!他也就靠这一手,长工变短工,三夏三秋也雇短工,几年光景,置下了二十几亩地。按说土地不算多,可是土改,在大柳树,不改他改谁?大家一哄,给他划了个地主,没想到地主这成分这么厉害。这件事,我一直心里不安。”

  张广泰说:“也不用不安。我们背地里照顾他一点儿就有了。”

  曲国经说:“背地里我也是那么办的。以后,你也得照顾他一点儿。”

  曲彦芳闯进门说:“爹,叫你去接电话。”

  曲国经问道:“哪来的?”

  曲彦芳说:“乡上。”

  张广泰说:“我去。”

  粉房里。林科长正在铺放被褥要睡觉,曲彦芳和成才进门来。他警惕地向他们笑笑说:“我刚回来。”

  曲彦芳说:“林科长,我们给你送喜糖来了。我俩结婚了。”

  林科长顿时眉开眼笑说:“啊,恭喜恭喜。请坐请坐。”

  电话机已经拉到村北小高炉群前了。张广泰在接电话:“我是——是,曲国经村长病着呢——”

  对方问道:“你是张广泰?”

  张广泰答道:“我是。”

  对方说:“你们几天都没报钢产量了!你们扯了全乡的后腿!你们怎么回事?还要我们派人去给你们炼吗?你们是不是把人都放出去秋收了?你们想干什么?”

  张广泰说:“我们是夜里放大家收一点儿。”

  对方声音很凶地说:“夜里正是该炼钢的时候!你们怎么回事?你们村长曲国经写给乡党委的信,就有一种情绪,你们把钢帅放在哪了?你转告他,乡党委警告他!不许他再装病,要他马上集合群众炼钢。还有你张广泰,到现在不见你这个铁匠放出一颗卫星来……”张广泰把话筒移开耳边,垂了手,任他“哇啦哇啦”叫。

  曲彦芳和成才进入新房。

  曲彦芳双臂搭在成才两肩上,亲昵地问道:“你还想着小芹吗?”

  成才默默地点头。

  曲彦芳说:“我不怪你。这倒是证明你重情义。现在你说,你打算怎么过?”

  成才说:“怎么过?夫妻怎么过就怎么过。”

  曲彦芳说:“好,先给我干件事?愿意吗?”

  成才说:“说,干什么?”

  曲彦芳从抽屉里拿出银蝴蝶,在成才面前捻动着,问道:“还认得吗?”

  成才笑了,说:“你还留着?”

  曲彦芳说:“给我戴上。”

  成才接过银蝴蝶,仔细看了一阵说:“太粗糙了,先戴着,将来我给你买个金的。”

  曲彦芳说:“什么样的也不要了,就戴它,什么样的也不如它好。”

  成才给她戴上银蝴蝶,两人对镜相视。

  张广泰回到了曲国经家。

  曲国经问他道:“谁的电话?”

  张广泰说:“乡上。”

  曲国经问道:“说什么了?”

  张广泰说:“没说什么。”

  曲国经说:“不用瞒我,受批评了?”

  张广泰说:“没事。我已经听惯了。”

  曲广泰说:“唉!这村长怎么当呢?”

  新房里,曲彦芳搂着成才,轻声说:“今晚哥哥说得我都心跳了。你看,我们是夫妻了,要生儿育女,要抚养他们成人,我们要当爹妈……”

  圆月当空。【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