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消失在熙熙攘攘街头, 而那个生着黑色羽翼少年如箭矢一般投入橙红色天际, 投入战斗之中。
被火焰吞噬大厦之顶, 仓皇逃窜慌乱妖群, 奋力作战山海学子, 在这真实到几乎触手可及幻境里, 只剩下长大燕山月与已经变成人类卫桓静默而立, 如同两个陌路重逢异乡人。
“你救过妖和人都太多了, ”这些燕山月早有预备，她淡然开口, “不记得我也很正常。我让你知道这件事, 只是想打消你顾忌。”
卫桓了然一笑，心下很快明白她意思。
“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说实话, 我也不太在乎。我很清楚，当年那个说着你可以成为英雄九凤, 一定不会叛变投降。”
风扬起她马尾, 黑色发丝轻轻舞动。燕山月眼神中透着一股坚定, “他说过,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选择反抗, 不投降，也不害怕。”
卫桓抬起头对她对望, 脸上泛起轻松坦然笑意, “这样看, 我其实也挺幸运。”
尽管一生受挫, 但上一世所有善因，在这一世都结出了善果。
如今终于可以放下战战兢兢伪装，揭开假面，恢复真正自己。
燕山月走近两步，伸出自己那只烙印着鸢尾花手，“欢迎回来。”
这是燕山月第一次对卫桓释放出完全信任态度，没有冷傲，也没有试探。这和扬昇曾经说过话一模一样，但一个是历经坎坷后冰释前嫌老友，另一个则是时隔多年之后坚守初心回赠。
卫桓从没有想过，正是因为自己当年一句话，让这个饱受原生家庭压迫女孩试着选择反抗强大父权
她要争取属于自己权利，要过自己想要人生。
她相信身为女性自己，总有一天也能成为自己英雄。
可生命总是无常。
燕山月因擅自放走被二哥圈养人类而被关禁闭整整一年，就在她终于挨到重获自由、离开束缚时候，才后知后觉得知九凤讣告。
整个妖域新闻媒体无一不用最恶毒思维揣测这个年轻妖怪所作所为，用看似犀利实则阳奉阴违笔触杜撰出一个天才沦丧精彩故事。
大家爱议论，他们就编排。
曾经为了妖域无数次冲锋陷阵，到头来沦落到成为街头巷尾茶余谈资。一直以来几乎象征着正义九凤一族，在他丧命那一刻也终于结束了长久荣光。
燕山月比谁都知道这些妖心有多冷。
她曾经陪伴扬灵去过九凤一族祖墓，那里早已被结界封锁，蓝色结界圈外是那些充满恶意诅咒妖符，一个接着一个，路过人都闲来无事便唾骂两句。
大家好像失忆一样，将九凤一族世代保护妖域功劳忘得一干二净。
扬灵生气，却只能忍着，忍到莲火在指尖爆开。
她伸手摸了摸扬灵头，“没事。”
“真相总会大白。”
她眼睛盯着结界上谩骂字眼。错了，都是错。
这个人，分明连灵魂都是不会屈服。
眼前这个虽变了模样年轻人，脸上笑容和当年飞在天上面孔逐渐重叠。燕山月心中一暖。
我就知道。
欢迎回来，我心中第一个英雄。
“谢谢你信任我。”卫桓坦荡而有力地回握住她手，给出了一个燕山月最期待得到他认可称呼，“队友。”
燕山月眼睛亮了亮，随即又变回之前那副不问世事冷冷淡淡模样，“怎么样，想好什么时候去无启了吗”
说起这个，卫桓也是头疼，他晃了晃手腕，无意中发现自己手环上居然多了一丝裂缝，他凑近了对着阳光，一边看一边对燕山月道，“你觉得我能找到那个暗巫吗”
“不一定。”燕山月冷静分析，“无启现在几乎是一座空城，妖域联邦去年都已经取消了无启城税收，可想而知现在那里是个什么状况。”
卫桓专心致志地盯着，发现手环裂缝里面部分竟然不是金色。
“你说得对。但是我现在离这个线索是最近，只要我可以找到当年那个招魂暗巫，我就可以搞清楚究竟是谁，出于什么样目让我复活。”
燕山月盯着他，心里有些犹豫，尽管她没有任何求证，但还是忍不住开口，“珏老板也说了，找过她询问招魂术不止一个，你心里就没有想过可能人选吗”
卫桓摸了摸自己手环，看了一眼燕山月，“你在暗示什么吗”
燕山月摇摇头，将幻术解除，炎燧一景一物再度出现，“我没有暗示什么，只是觉得你这个人有时候聪明绝顶，有时候又迟钝得厉害。”
被比自己小这么多丫头这样数落，卫桓难免有些不服气，“哎哎哎，你赶紧给我把后面半句抹了，我当你没有说过。”
身后传来扬灵声音，卫桓一回头，见她就跟个小导弹似朝她们冲过来，“哟，小公主串儿撸完啦。”
扬灵抓住燕山月胳膊，朝卫桓直翻白眼儿。
燕山月心里还是想着刚才事，“如果要去无启，至少要批准三天任务期。”卫桓点头，“是，我一会儿去找班主任，但是可能得找个幌子。”
他又吊儿郎当拽了一下扬灵小辫子，“哎，暗巫巫术可厉害着呢，到时候你就别去了，跟景云一起在家玩儿吧。”
扬灵气得眼睛都变红了，“我堂堂毕方家大小姐，会怕区区一个妖巫吗没准儿到时候你还得求着本小姐，让我用莲火救你呢。”
“是是是，您最厉害，我可离不了您。”
和她们分开之后，卫桓原本准备先去找邢焰，去往行政大楼林荫路上，他偶然一瞥，竟然看见一个眼熟背影，忍不住靠近些。
对方也感应到什么，半转过身。
原来是校长白修诚。
“白校长好，”卫桓一步跨进影木丛，“您在这儿做什么啊”凑近了他才看清，原来白修诚手里捧着一只红色小鼠，他声音沉郁温柔，“我路过时候看见这只火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想着给它一点妖气，让他能活下来，没想到还是不行。”
卫桓伸出手指探了探，火鼠身子已经冷了。
“白校长，您别难过。”他挽起袖子，接过校长手中火鼠，“我帮您一起，把它埋在这棵影木下面吧。”
白修诚点点头，脸上仍是惋惜，“世间万物都有定数，妖也不过是生灵，有生就有死。”
“任何生灵都各有天命，他如今死去也是一种造化。回归天地，返璞归真。”
造化。
卫桓静静听着，心中有异，但没有开口。
说完，白校长抬了抬手，一阵强大白色妖流如同仙雾般卷起，倒转涌上地面，直至地上出现一个不深不浅圆坑，“你将它放在这儿吧。”
卫桓应了一声，将火鼠轻轻放下，用手捧了一抔土掩盖上去。
“我一直好奇，你身为人类，为什么想要来山海求学”
听见白校长在他身后发问，半跪在地上卫桓忍不住转过头，“因为我喜欢山海。”
“哦”白校长双手往背后一背，“这话如果是妖说出来，我也不觉得奇怪，可你是人，怎么会有这样想法”
卫桓转回去，耐心地一点一点埋葬火鼠，“其实妖和人真有那么大分别吗山海校训上八个字不破不立，仁者无敌，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妖，都是金字箴言。”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里，山海所谓战备培养只不过是联邦军培养皿，但我来了之后非常清楚，山海每一个战备小组都是在努力地维持着整个妖域和平，尽管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在做一些小事，但哪怕救了一个小朋友，抢救回来一条小小生命，这意义也大过一切。”
他拍了拍手上尘土，站了起来，“我喜欢山海自由，更喜欢山海自上而下浸透着仁理念。”卫桓转过身，朝白修诚笑了笑，“就算是一个人类，在这里我也找到了自己价值。”
白修诚赞许地点点头，“你说对，是我狭隘了，人妖同为天地生灵，此消彼长已有千百年，都是同根同源。”
“不不不，”卫桓赶紧摆手，“我就是胡乱说说，校长别放在心上，还有这只小火鼠，它在天之灵一定会感激您。”
“果然还是要和年轻人多聊聊天啊。”白校长脸上露出豁达神色，“我有时候也在思考，山海使命究竟是什么，现在想想，时代早已变迁，如今看来，山海可以做到事还有很多很多。”
卫桓从他话中读出一丝感慨，他联想到最近新闻，由于人和妖之间摩擦再次升级，妖域联邦开始了新一轮招兵，如果是这样，想必身为唯一一个拥有战备军团山海也少不了被联邦施压。
想想云永昼亲爹那副强势政治家嘴脸，卫桓都替白校长头疼。
“不说了，耽误你这么久工夫替我干活，”白校长走过来拍了拍卫桓肩，“我请你喝茶，就当谢谢你帮我一起埋火鼠吧。”校长虽然都这么开了金口，但卫桓还是想着赶紧解决申请任务期事，于是赶忙推脱，“这都是芝麻大小事儿，校长您别客气，您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耽误您工作啊。”
白校长笑得一脸慈祥，但还是戳穿了卫桓，“你是不是还有急事儿”
“这”卫桓抓了抓后脑头发茬，“确实是，我得去找我们班主任批一个三天任务期。”
“你们班主任”白校长想了想，“是邢焰吧，他今天不在学校，外派出差了。这件事我批准了，你就不用担心了。”
卫桓有些惊讶，“真吗校长您也太好了”
“我也得帮学生多多实现自己价值啊。”
话音刚落，忽起一阵飘渺白雾，白校长身影消失无踪。
卫桓站了一会儿，原本想着离开。刚走两步，又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被自己亲手埋葬那只火鼠，小小一个坟包，看起来怪可怜。
他一步步走近，半跪在地，合上双眼默念镇魂咒语，眉心金点连同他手腕上金环一起散发出强大而通透金光，将这影木下小小坟包照亮。
咒语念毕，金光散去。他等了一会儿，坟包上竟然冒出一抹小小红光，幻化出刚才那个火鼠模样。火鼠妖魂伸出自己两只小小爪子，抱在一起给卫桓做了个揖。
“去吧。”卫桓看着他，“虽然这金乌之力赶不上我九凤妖力，但净个魂还是好使，有了金乌妖气护体，你妖魂一定会找个靠谱地儿，到时候说不定变成什么大妖。”
小鼠连连朝他鞠了好几个躬，然后他手脚便如同灰飞烟灭一般开始消失，看着那一抹红光完全弥散于天际，卫桓小声喊了句，“下辈子记得变得更厉害点儿啊。”
白送法事做完，卫桓心一动，手环化作光绸从别处衔来一朵长命花，插在坟头。他拍拍手，站起来，看着光绸回到手腕。
奇怪，这裂缝好像又大了一点。
卫桓有些疑惑，眯着眼睛凑近了仔细瞧，发现里头好像真是白色，像瓷器。
“这个云永昼，真是小气死了。”卫桓拿骨节敲了敲手环，“我还以为这是真金白银呢，没想到居然是个镀金”
看着那道缝，他想起之前在暗区和那个妖傀对战。
对了，好像就是用光盾挡他风刃弄裂。
怎么说都是他给，就这么被弄破了，卫桓心中还是多少有些愧疚，仰着脖子想了一会儿。
“对了。”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科研处和战备处各占山海一南一北，平时很少有战备组人来到这里，就算是修补兵器，也有申请上报流程，由专人统一送来，战备组成员自己过来本来就是件稀奇事。
更稀奇，就是来人穿着一身炎燧红色战斗服，风风火火，还是个人类。
“这不是炎燧那个人类学生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我看过他模拟战，可厉害了。”
“这个人类怎么自己来这儿了没人教他规矩吗”
一抹光绸游龙一样飞至说话人面前，尾端蹭了一下他下巴，像是调戏。
“规矩什么规矩。”卫桓按了一下中指戒指，身上战斗服一点点如剥鳞般变作炎燧制服，“我可比你懂规矩。”
光绸回到他身边，他四处张望了一下，这里人一个一个都穿着一样银灰色制服，猛一看都差不离。
“哎，你见过一个瘦瘦瘪瘪半妖没看起来不太聪明样子。”
被他抓住那个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不是同事吗”卫桓无奈地撇过头，“你呢你见过吗”
就这么一路找回来，卫桓总算是找到了自己目标。
戴着护目镜半妖研究员正专心致志地修理这一副钢铁外骨骼，他指尖可以放出电光，骨骼连接处被焊接在一起。他身边一个机器手拿起手帕，灵巧地替他擦了把汗。
咚咚。
桌面被敲了两下。
“别吵吵。”半妖研究员头也不抬，仍旧全神贯注地盯着台面上外骨骼。
“行，等你忙完先。”卫桓抽了个凳子坐下来，两手往台面上一叠，垫着自己下巴，认真地看着他干活。
时间一分一秒过着，卫桓打了个哈欠。
“终于搞定了。”他把护目镜往额头上一推，眼睛总算是看到了趴在桌面上人，对方头埋在胳膊里，睡得正香。
“哎，哎。”
被他摇醒了，卫桓皱着一张脸爬起来，晃了晃头，“好困”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找个地儿睡觉”那半妖打量着他，“你不是那个人类吗”
“别一口一个人类，”卫桓揉了把眼睛，脸上露出笑容，还冲他眨了眨眼，“多生分，叫恒哥就行。”
那人皱了皱眉，“严格意义上说，我百分之一百比你大。”
“行吧那我叫魏恒，”卫桓顺着台阶就下了没做挣扎，顺便朝他伸出手，“你怎么称呼”
“我我叫方程。”他说完，伸手握了一下卫桓手。
方程
这名字真够可以。
“那我叫你小程，”卫桓继续道，“你记得上次在战备模拟塞之前，我们见过一面，准确说是两面，第二次你给我送了枪，第一次你看到我手环。”说着他晃了晃自己手环，“就是这个，当时你很惊讶来着。”
方程脸上先是露出恍然大悟表情，可很快又变了变，矢口否认，“没有，我可没有惊讶。”
卫桓也立即戳穿，“你有，你明明有。”
“这这跟你今天找我有什么关系”
卫桓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腕间手环幻化虚渺光，朝着方程飞舞而去，继而又凝结成一枚手环，悬浮在他眼前。
“我来找你，是见你上次看见这个很惊讶，八成也是知道这玩意儿怎么做。你看，”他隔空拨了一下手指，悬浮手环转了一小半圈，裂痕对准方程，“这个地方有个裂缝，好像是之前战斗时候留下，这几天越来越明显了，我怕如果不赶紧修复，这个手环会彻底裂开。”
他耸了耸肩，“你也知道，这东西是别人送给我，我总不能给他弄坏了，到时候赔也没法赔。所以我就特地来找你，请你帮个忙。”
方程面露难色，“这个”
“你先别着急拒绝啊，”卫桓坐直了，“我不让你白帮忙，我这人从来不占便宜，你到时候想要我干什么，说一声就行。”
“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方程叹了口气，接过那枚金色手环，“像这种带着妖气武器，修复起来和一般东西不一样，必须找到原本铸造时候材料，你这个手环，我没有材料给你修补啊。”
卫桓腾一下站起来，走到方程跟前，“这是什么材料，这么稀奇吗你就告诉我哪儿有，我去给你找。”
方程皱眉看着卫桓，“一个手环而已，你就这么想修复它”
被他这么一问，卫桓一直语塞，“那什么”
它不仅仅是一个手环。
这是云永昼送给他第一件礼物。
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一件。
卫桓打心眼里不希望这个东西有一丝一毫裂缝，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它一旦碎了，就有什么东西不可逆转地会走向破碎。
明明他是最不信这些。
“反正你给我修就是了，要什么材料，龙潭虎穴里我也给你找过来。”卫桓抓了抓自己头发，显得有些没来由烦躁。
方程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手环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本来是他最想见到宝贝。
可现在卫桓让他修，他就真不知这是不是就变成烫手山芋了。
方程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指尖冒出光电，刺上手环裂缝，渐渐，裂缝处金色磨砂一点点被剥落。
卫桓一下子变得紧张兮兮，就差上去抢了，“哎，我是让你修，没让你拆”
“你不是要看材料吗”方程握紧手指，电光消失，被剥落一小块金色外层手环露出雪白内层，在通明实验室散发着细腻幽微光泽。
“这就是材料。”手环缓缓漂浮到卫桓跟前，方程继续道来，“其实这枚手环，是我老师在七年前铸造，那个时候我就在他身边，有幸看过几眼，所以记得。”
七年前
卫桓不由得问道，“七年是突袭战后”
方程摇了摇头，“战后我才正式入组，那个时候我只是学员，应该是战前。”
“战前”卫桓喃喃自语，脑子开始有些混乱。
这个手环竟然是七年前铸造。
方程声音很是笃定，“死心吧，你是不可能找到修补这个手环材料，龙潭虎穴也好，刀山火海也好，都找不到。”
“为什么”卫桓紧紧握住手环，望向他眼睛，“这究竟是什么做”
他得到了一个令他从未想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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