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四檐雨流如灌,雨天清爽,可踱步于堂内的褚犀地却只觉背脊阵阵发凉。
“我家主公让小人传话:赵营与贵县本应相辅相成、唇齿相依,并无半点相欺之意。信中所书皆实情肺腑,若大人深明大义,愿意放下往昔仇雠,一切好办,从今往后携手同行;若大人依旧故我,一意孤行,届时玉石俱焚,结果怎样亦难以妄度。”
立于堂口的邓龙野低着头,任凭雨水自上而下不断冲刷着笠帽蓑衣,双眼却抬视,仿佛一双狼眼,幽暗中透出着几分肃杀。
褚犀地不置可否,招招手,左右仆役上来请邓龙野移步。邓龙野推开仆役的手,但道:“明日此时,小人会再次登门造访,希望那时大人已有上佳决断。”言讫,也不等仆役们再上前,自甩开膀子,大跨步离去。
“合门。”褚犀地叹着气吩咐,仆役们关上了堂前的门,一时间,仅仅依靠天井进光的堂中显得格外灰暗。
又走两步,褚犀地终于支撑不住,一屁股倒在了椅上。他双目无神看着天井中那不计其数、不断坠落的雨水,心若死灰。他明白,自己对赵营的全力一击,怕已成黄粱一梦。呆坐半晌,复将信展开,细细将上头的每一个字都读了。最终换来的,却又是一声长叹。
信出自于赵营,落款的却是襄阳府推官邝曰广,信的末尾还有邝曰广的私章。邝曰广任职府中推官,掌理刑狱司法,是褚家在襄阳府中的靠山,往昔吃起官司,褚犀地没少通过他将风波摆平。而今,邝曰广一反常态,苦口婆心劝起了褚犀地,要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究其原因,则来自于信中提到的林大人。邝曰广虽未直截了当说明林大人是谁,但褚犀地岂能猜不到林铭球其人。
按照襄阳府司法程序,即便此案交付到了府中,由府中受理,且邝曰广帮助褚犀地将案情初步定下,但提交上去,因案情重大,到了按察司这一层必然还要复核。
无论邝曰广还是褚犀地,在湖广按察司其实也有些人脉,只是这时节,“所为纠举,不过各届给由,大计得同布政同署考语、上殿最”,按察司的监察职能其实已经被巡按、巡抚乃至道臣等侵夺殆尽,最终定案提交中央,必然要经林铭球之手。褚犀地与林铭球从无交情,而从邝曰广信中看似几次蜻蜓点水可知,林铭球与赵当世关系匪浅。
虽说褚犀地搞不清楚赵当世究竟是如何与林铭球搭上线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当世有林铭球为靠,自己要走司法程序扳倒赵营的希望渺茫。林铭球的巡按是京官外差,即使他褚犀地使尽浑身解数,能将案子递交到中央,可之后刑部审理、大理寺复核以及都察院纠察甚至再度提起复审,有林铭球或是赵当世在朝中的其他耳目从中作梗,这当中种种环节复杂百折,远非褚犀地一介地方吏员可掌控。
“若老师尚在朝中,此事倒还有些回旋余地。”褚犀地想到身陷囹圄的侯恂,不禁有些岔气。攀龙附凤乃人之常情,他一个乡下小吏,能掌一方权势,能量也都来源于背后的靠山。侯恂给予他最重要的不是钱财,而是人脉。人在官场,关系与人情便显得格外突出。便如襄阳推官邝曰广,若无侯恂的面子在,他褚犀地无论如何也结交不到如此地位的官员。
根据邝曰广所说,林铭球为赵当世撑腰之事确凿无疑。此外,字里行间,邝曰广似乎也表达了另一层意思,即除了林铭球,赵当世尚有更大的靠山未显山露水。但对于褚犀地而言,一个林铭球便足以将他辛辛苦苦的一场谋划打成镜花水月,即便赵当世还有大靠山,倒也无足轻重了。
“明的不行,暗的可否?”有着儒雅外表的褚犀地实则心硬如刀。很多次,正途难以解决的问题,他最后都会考虑以极端手段解决,“派几个人,暗中将姓赵的做了?”
不过,这一念转瞬即逝。赵营的情况非比寻常,若是小门小户,动动指头,杀人灭口未尝不可。可姑且不论以赵营的防范之严,自己雇佣的江湖亡命是否有机会得手,纵然老天开眼,赵当世命合该死,可他一死,对枣阳县、对他褚家的害处更巨。
褚犀地心里明白赵当世是什么样的人,以及赵营其余人的秉性。可以说,现屯驻在枣阳的赵营之所以风平浪静甚至可称秋毫无犯的原因,正在于赵当世对手下凶徒们的约束与弹压。没了赵当世管制的赵营势必如同山洪暴发,将对整个枣阳产生极大的威胁。这一点权衡利弊的能力,褚犀地还是有的。
思忖片刻,褚犀地自觉这一遭对上赵营落了下乘已成定局,再坚持无益,喟然长叹数声。这一来,心里的一块大石放下,精神反而抖擞起来。思绪转移,想到了在信件下方的几排蝇头小字。
这些字无论字体还是墨色,皆与邝曰广大相径庭,看来是赵当世在得到邝曰广的信后自己添加上去的。这些小字读起来口气还算客气温和,但内容却甚为尖锐。先是责备了褚犀地欲图赵营的行径,而后更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褚犀地提条件。
“成王败寇。”
褚犀地的脑海中这四个字忽而闪过。他苦笑着摇摇头,开始细细斟酌赵当世所列的逐条逐句。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这次的“败寇”是自己,罢了,认了。来日方长,退一步,慢慢周旋未尝不可。
如此想着,褚犀地深吐一口气,将视线转向了天井中的落雨。堂外是丰润不绝的雨水,堂内,他心中的怒火却复燃起来。
百里之外,檀溪湖畔陈洪范庄园。
一阵爽朗的笑声自园后小亭中穿出,声亘湖畔柳林,直传入赵当世的耳中。
“兄长遇何趣事,与小弟说说。”赵当世笑盈盈步入小亭,随行的周文赫收了伞侍侯在亭旁树下。
亭中坐了两人,其一乃是身着锦衣的陈洪范。他笑容满面,邀赵当世坐下,向另一人道:“这位是陈某之弟,现任鹿头店参将赵当世。我与苏兄提过。”
那人连忙拱手道:“赵大人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苏某三生有幸!”
赵当世笑着回了礼,打量了那人,见衣着华贵端正,似乎有些来头,问道:“听阁下口音,似是江南那边人氏?”
陈洪范说道:“贤弟说对了,这位苏高照苏兄是浙江人。现在东南郑公手下办事。”
所谓“东南郑公”,赵当世心知肚明,便是当初为熊文灿招降的海防游击郑芝龙。虽然只是个游击将军,但郑氏在东南海面的势力之强人人皆知,故陈洪范在苏高照面前谈论其人,不提官职,只说“郑公”,以示尊重。
寒暄两句,赵当世讶道:“郑公镇我大明东陲,苏兄怎么不远万里到了湖广?”
陈洪范解释道:“郑公行商产业甚巨,立‘山五商’与‘海五商’统筹内外商事。”停了一停见赵当世面有疑惑,继续道,“山五商以杭州府为据,集采我大明内陆丝绸、瓷器、绫、纱、药等等各式物产运往中左所;海五商则以中左所为据,将内陆之物产销至海外。其中山五商下分金、木、水、火、土五行,分别搜括物产。苏兄便是水行的主管。”
苏高照说道:“苏某是杭州府人,得蒙郑公青眼,负责山五商中丝织绸缎一系商品的集散。自本年初,奉外差走访各处供应。除湖广外,诸如河南、山东等地,都是已走过的。”明代河南、山东及湖广均是重要的产棉区,因质量高,与“浙花”、“江花”等并列有“北花”之独称。这些棉花接着就要运到江南供应制造,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陈洪范又道:“苏兄日前才从潞安来此,湖广的棉田看完,就要回浙江了。”潞安是北方最成规模的一处纺织中心,所需的蚕丝仰给于四川阆中。瞅这苏高照一身柔弱儒气,皮肤却是黑黝直似老农,便知几个月来比没有少在外头风吹日晒。
赵当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陈洪范道:“苏兄与我有旧,来湖广我必是要好好的接风洗尘。正巧贤弟也要来,我便攒了这个小局,介绍你二人认识。”
赵当世笑道:“有劳兄长费心了。”还看座椅空着一个,问道,“王爷没来?”
陈洪范摇头道:“王爷今日贵体欠佳,怕是近些日子因潮染了点寒气,来不了了。”
赵当世应一声,笑了笑。赵当世与陈洪范、襄王的关系因为几次合作而变得紧密起来,仿佛多年的好友,一日不见顿有如隔三秋之感。
陈洪范又问:“信已送过去了?”
赵当世喝口酒,道:“我出发前差人送了,等回去营中,必有结果。”
陈洪范冷笑道:“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褚氏多行不义必自毙,如此形势下,明日定会派人过来讨饶。”
赵当世微笑点头道:“这点小弟倒无忧心,只是近期有些情况,反而让小弟不得不警惕,或许要预先准备准备。”
陈洪范“哦”了一声,观察赵当世似乎在此间并不愿意说,料想非等闲事,瞥一眼苏高照,忽而堆起笑脸,举起酒杯道:“此间乐,不谈正事,来,咱仨共饮一杯。”
赵当世又敬了苏高照一杯,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苏兄走遍天下,于商之道定是炉火纯青。兄弟不才,近期也正为营中商贾之业所苦,有些不通之处,还要多多请教苏兄。”
苏高照忙谦逊道:“赵大人太客气了。苏某一介平头商贾,何敢当大人‘请教’二字。”话虽这么说,但对赵当世的态度其实颇为受用。
郑芝龙是赵当世计划中必须结交的一个重要角色。头前派了赵虎刀等三人随杜纯臣前往东南,算跨出了一步,但犹如投石入海,赵当世心中其实对三人最终能达到什么样的结果没底。然而,若是能够结交上郑氏内部有些分量的人物,无疑就多了一分保障。尤其是这苏高照负责内陆货物采办集散,与赵营的交集必然更大。
是以在与苏高照简单谈论几句后,赵当世便下定决心要将此人拉拢过来。而从陈洪范口中得知,苏高照在湖广至少要逗留半个月,这也为赵当世与其人的进一步交往提供了有利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