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营八大王张献忠义子众多,年才弱冠的张可旺在其中本并不出挑。然而,去年底张献忠负于左良玉之役中,张可旺不顾生死,救张献忠于乱阵,自此一战成名,并受到了张献忠极大的厚爱与信任,在西营中的地位也扶摇直上。
看得出,张可旺能受到重用并非仅仅因为救了张献忠的命,赵当世与他交谈几句,便发现此人为人处事之老练,远远超出实际年龄。
“家父驻兵于房、保,与官军拼杀。今闻闯将至,特派晚辈前来结谊。”
听是张献忠那边来的人,赵当世本想看座,然而想想还是暂且收了嘴,任由张可旺继续站着,问道:“八大王已知我来郧阳?”
张可旺愣了愣,乃道:“是。家父一直密切关注各省义军之动向,闯将来时家父本想差人接应,只是苦于官军纠缠个不住,无奈作罢。”说到这里,顿了顿,再道,“家父常言,闯将乃当时一等一的豪杰,只惜一直无缘得见,深感遗憾。今贵营到来,可算了一桩心愿。”
赵当世笑道:“过奖了,赵某不过一个乡野匹夫,何敢承八大王青眼。”说完问一句,“且不知贵营现驻何处?如此厚爱,赵某必得上门拜谢!”
这话一问出,张可旺的目光忽地就闪避到了一边,赵当世张嘴欲再言,张可旺先道:“实不相瞒,我营当前与官军周旋,形迹无定,就晚辈回去,也得留心营中标下的暗号,方能寻觅到本营所在。”说着,脸上流露出抱歉的神情。
“哦,原来如此。”赵当世笑了笑,没再抓着这话题不放,转道,“我营初来乍到,不知此间凶险,张兄弟可否提点一二?”
张可旺连连摆手:“提点称不上,闯将既问,晚辈自知无不言。”说到这里,赵当世手一挥,左右搬来几把凳子,张可旺连连称谢,坐下后指手画脚着续道,“眼下豫楚官军集聚桐柏山以东,留在郧阳境内的数目不多,仅昌平总兵陈洪范、石屏副将龙在田两支而已。陈部现在襄阳,龙部则在宜城。”
赵当世点头,相信张可旺所言八九不离十。从房县、保康县再向东出了群山,就到了襄阳、宜城之间。官军分驻二地,明显是为了防止藏匿于郧阳山中的贼寇再向北南渗透。
“这两部兵马加一处,统共有个四千人。其中陈洪范二千五百昌平兵,龙在田一千五百滇中土兵,皆颇难对付。”张可旺接着说道。
赵当世这时又问:“且不知八大王尚有多少人马?我听闻前段时间贵营曾在左良玉那孙子手下吃了亏。”
张可旺看了看赵当世,朗言道:“左良玉奸险小人,趁我营不备突施冷手。我营虽不利,但元气未伤,尚存万人。”说着,挺了挺胸脯,脸上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赵当世抚掌笑道:“八大王用兵如神,进退有序,实是我辈楷模!”
又谈几句,赵当世明显感觉到张可旺的言语开始混乱,对话题的把控能力也开始左支右绌。年轻缺乏经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看得出,张可旺此来,前期并没做许多准备,的的确确只是来“打个招呼”罢了。
“今能见闯将尊荣,真三生有幸。”再聊一会儿,张可旺站起来,准备告辞,脸色诚惶诚恐,“晚辈来得匆忙,未带些见面礼,还请恕罪。”
赵当世摇头道:“比起八大王,我赵某是晚生后辈。该当是我先登门拜访。”言及此处,想想道,“赵某对八大王仰慕已久,听其尊身就在咫尺,恨不得插翅飞去相见。怎奈大军方定,军务千头万绪一时难以调理。此间缺我不得,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亲去拜见八大王。不若我营中先差一人,替我去贵营走一遭,聊表心迹,不知意下如何?”
张可旺对他的回答早有准备,连声称是道:“晚辈来前家父也万般叮嘱,说若闯将公务缠身,切不可强求以致因私废公。天下义军是一家,而今贵营来了郧阳,与我西营更是亲上加亲,日后互相仰仗的地方还多。赵营安顿好了,连带着我西营才能跟着好。”
赵当世叹道:“此言甚是!”
张可旺笑道:“家父与闯将神交已久,早晚必将相见,不差这一时。贵营只要有人去,家父知闯将心意,想来高兴之情不会减灭半分。”
赵当世点头称是,复寒暄数句,张可旺便即告辞。当他离去时,赵当世已找好出使西营的使者。不是别人,却是杨招凤。
之所以会差杨招凤代己去见张献忠,一方面是赵当世对他的信任。认为他不但读过书,有见识,且为人处事也颇进退知礼,足以担负起这个出使的任务。另一方面也有向张献忠针锋的意思——你能派个弱冠的后生来见我,我营中难道就缺少年英才?
自打被降职观察以来,杨招凤明显发现赵当世有意无意,常给予他表现的机会。他知这是赵当世有意提携他,心中自是感激涕零,只觉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难报赵当世的恩情。这出使之事,当然毫不犹豫一口应承下来。
送走张可旺一行人并杨招凤等后,赵当世找来了昌则玉。
昌则玉很爱读书,平日里几乎手不释卷,然而出川路上羁劳艰险,他并没有功夫抽出来看书,所以这两天好容易在竹溪、竹山二县间定下,没有要事,他都窝在自己的营房里抚卷细读,用以解渴。这时接到赵当世传令,其实心有不愿。
“张献忠派人来了。”赵当世开门见山,点名要义。
一听此话,昌则玉原先还有几分倦怠的表情立即恢复了神采。他自视甚高,每自比张良、诸葛,着眼点都在军略大局,军中小事杂事从来不管不顾,本以为赵当世在处理日常军务中有了什么麻烦,没甚积极性,哪想到“张献忠”三个字突然冲入耳中。
“张献忠”昌则玉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
赵当世说道:“此人鼎鼎大名,我却是从未谋面,日常听人说起事迹,也是参差不齐,难辨真伪。军师沉浮多年,当知其人。”他说这话,确实没有诳语。李自成、张献忠,说起来都是明末风云人物,可和绝大多数人类似,赵当世对他们的了解,仅仅局限于他们在原本历史上一些节骨眼的大事,至于更加具体的事迹,并不清楚。
从寥寥几件早被传得失去了本身真实性的大事上,绝难判断一个人,无论张献忠是敌是友,赵当世都希望能进一步了解他的情况。这一点上,在流寇集团中摸爬滚打十余年的昌则玉的阅历与资历是他望尘莫及的。
昌则玉想了想,抚须缓声道:“我对此人,实则知之甚浅。但将所知说出,主公听听便罢。”
赵当世闻言一愣,随即想起昌则玉的履历。他最早追随王嘉胤,而后辗转腾挪这许多年,其实都没有跳出王嘉胤以及王嘉胤余部的系统。如果按崇祯元年数大寇并起来划分最原始的流寇内部态势,那么王嘉胤、张存孟等其实和高迎祥、神一元等分属不同的流寇系统。按小了分可以说是地域上的派别,但按大了分,也可说是流寇边军系与农民系的不同。
张献忠虽然是崇祯三年才起事的“晚辈”,但按照部队成分看,与流寇边军系更加亲近。而且其人自起兵始,都是独立成营,从未依靠归附过任何人,是以,昌则玉在王嘉胤那边玩得再风生水起,实则和张献忠等的交集并不大。
不过纵然如此,昌则玉好歹一直游走栖身于流寇集团的“上层”,知道的事,无论如何也比赵当世这种常年在底层打滚的泥腿子来得多。
“此人乃延安府肤施县柳树涧人氏,早年干过多种营生,也当过兵戍过边,但到底生性不羁,最终落草。崇祯三年在米脂起事,初号‘八大王’,后为与清涧人称‘南营八大王’的区分,故名‘西营八大王’。”昌则玉边想边说,“西营初成员多为大盗响马,张献忠又以曾为边军之便,延揽了不少明廷边军军将入伙,部众战力颇强。崇祯四年王嘉胤死于曹文诏手,他与曹操、老回回等共推王自用为首。我在那时,与他有过往来。”
昌则玉曾是王自用的谋主,当初王自用能上位,压服众寇,离不开昌则玉的谋划。昌则玉在内支持,张献忠等在外支持,两边合作,才有了王自用后续号称“紫金梁”,一跃成为王嘉胤之后新一代群寇之首的结果。
“以军师之见,此人如何?比之李自成如何?”赵当世问道。他知李、张皆为不世出的枭雄人物,但那只是基于对原本历史发展所产生的看法。他很想知道,不知道原本历史轨迹的昌则玉就目前为止对二人的评价是怎样的。
“这”昌则玉闻言沉吟,看得出,对这二人的比较,他也需要考量。
“哈哈,一时兴起随口问问,军师不必较真。”赵当世笑着说道。
昌则玉似乎并没有因为赵当世的解释而转移思绪,他又考虑了一下,郑重而言:“以我愚见,明廷为鹿,天下共逐之。遍地宵小,皆为狐犬豺狼,充其量最多不过熊罴而已。李、张人杰,出于人上,可称狮虎。”
“狮虎?”
昌则玉颔首:“李自成为狮,坚韧不屈,且能聚群力,善于服众;张献忠为虎,凶狠狡猾,且霸道蛮横,从不屈人下。”
赵当世若有所思道:“狮虎乃百兽之王,军师以此比喻二人,足见重视。”末了,半带调笑加问一句,“狮虎都给他俩占去了,且不知按百兽而比,我在军师心中,分属何者?”
他本以为昌则玉将百兽中最尊者都说去了,是个难得的失误,正打算看他尴尬,岂料昌则玉半点犹豫没有,几乎脱口而出:“纵狮纵虎,厉害顶天了不过在陆上逞逞威,何足道哉!主公非常人,怎能以寻常走兽相比?我之见,比起当时群雄,主公当之无愧,就是腾于九天之上的飞龙!”
赵当世“啊”了一声,面现讶异,没想到自己“作茧自缚”,一番话到头来令自己尴尬。
昌则玉面不改色道:“主公,属下虚活这四十余年,也算历经人事,目前兴风作浪于明朝天下的诸多强人也七七八八见过个遍,及至遇到主公,方知超凡脱俗之含义。李、张虽强,也只是一时之盛,以主公之才德,才是能够开数百年太平的真命英杰!”
赵当世连声道:“军师过誉了,军师过誉了!”心想你这厮舌灿莲花,奉承褒奖之言信手拈来,几乎展现于无形,如此能耐,无怪当初王自用心甘情愿对你言听计从,我不是王自用,可不吃这一套,想完续道,“我赵某没那么远大的理想,走一步看一步,只求为自己、为我赵营上下每一名将士都某个好的归宿,便心满意足了。”说完,笑了一笑。
昌则玉长眉一耸,抬眼瞅了瞅他,继而默然将视线下移,没再说话。
赵当世重新挑起话题道:“前面说到张献忠,军师说他是虎,看来不好对付。”
昌则玉点头道:“不错,此人性格刚烈,报复心极强,更兼极善于应变。若与他结下梁子,不是善事。”
赵当世思索了片刻,说道:“那你看着这张献忠来意,是敌是友?”
“怕敌大过友。”
“哦?此话怎讲?”
昌则玉正色道:“李自成与张献忠相恶,想必主公也知道。而今主公与李自成过从甚密,一个为闯王,一个为闯将,张献忠心中,自然会有抵牾。”
赵当世挑眉问道:“你说张献忠认为我是李自成那边的人?”
昌则玉一捋美髯:“不是我说,此世人皆知之事也。主公不但在老闯王死后公开支持李自成继任闯王,更在汉中策应其避难,而后二营又一同入川作战,如此作派,张献忠就算不相信主公是李自成一派也得相信!”
“这倒是堕入李自成彀中了”赵当世目关移下,颇有些落寞。此前,他竭尽全力想与闯营撇清关系,谁知万般努力下,好歹没被闯营吞并,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怎么避免,也无法改变外人眼中自己是闯营一系的看法了。
这倒不是说赵当世看不上闯营,恰恰相反,能傍上闯营,是赵营最大的福气。只是这份福气,放在当下却不太好使。
众所周知,近些年,李自成一直待在陕西发展,即便联营而动的最亲密战友高迎祥都率部出了外省,他也岿然不动。反之,张献忠、罗汝才等部却纵横陕外数省直到现在。流寇中,以陕西出身的势力最大,所以,每到外省一处,本地的土寇山贼都会望风披靡,寻求依附。本来,在豫、楚等省影响力最大的非高迎祥莫属,但他失手后,产生了权力真空。陕西、四川不必说,经过激烈角逐,最终是李自成与赵当世胜出成为最大的赢家,而河南、山西、湖广等地,闯王遗留下的权力则被张献忠、罗汝才、马守应三人瓜分。这三人中,又以张献忠为第一。
罗汝才与李自成关系一般,赵当世也没过接触;马守应与李自成算有些交情,但一来距离远,二来实力不算太强,现阶段也不顶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赵当世到了湖广,实际上就是到了张献忠的地盘。既如此,与李自成关系再好也不好使,甚至有可能坏事。所以,昌则玉说出张献忠怀有的敌意或许大于好意并非空穴来风。
“一山不容二虎,张献忠目前被官军逼入郧阳山中,发展本就艰难。我军再来,岂不就是虎口夺食?”昌则玉直摇头,“再看那张可旺,再怎么巧言令色,终究难掩心中忐忑。”
赵当世不语,张可旺虽然少年老成,但再老成毕竟缺少经验阅历,无论怎么遮掩,遇上赵当世、昌则玉这样老谋深算之人依旧无所遁形。他心中有鬼,赵当世打从见他第一眼是就看出来了。
只是,赵当世却怀有另一种想法。这想法的由来,当然不能和昌则玉明言。说白了,便是赵当世知道此时的张献忠在打什么主意。同时也能预见,张献忠将要做的,必将会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