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三个发蓬甲斜的人碰到一起时,他们首先全无表情地面面而视,然后,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嘴角流露出了疲惫且苦涩的微笑。
他们是吴鸣凤、覃进孝以及杨招凤。而作为赤城山战场的另一个主角,谭大孝在半刻钟前已然卷兵而去。
“要是二位再晚来一步,我这条老命,怕就要栽在此地了。”吴鸣凤半是庆幸半是讨好的对覃、杨二人说道。这两人一个是军中的绝对实力派,一个是颇受赵当世眷顾的后起之秀,他都得罪不起。
换作以往,覃进孝与杨招凤对于出了名两面三刀的吴鸣凤印象都不佳,但兴许是方才并肩作战的缘故,他们当下对于这个人,反而都不再感到排斥。
“谭大孝用兵谨慎,是他之幸,也是我等之幸。”短暂的微笑过后,覃进孝旋即换上了冷冷的表情。他说的很公允,若不是谭大孝提前一步撤出战场,避开了决战,恐怕真打起来,两边都得大出血一次。
“覃千总所言甚是,如此我军方才不至于受到进一步的损失。”杨招凤对冷酷的覃进孝有些敬畏,听他说的在理,也附和一句。谭大孝的执行力很强,既然没有了继续作战的念头,很快就朝全军下达了退却的命令。首先是围剿吴鸣凤的左翼且战且退,而后右翼负责阻击覃进孝部的那数百鸟铳手也相继撤离。眼下,武宁营全军已在数里开外。
在三人中,不怒自威的覃进孝自然而然成为首脑,他看了看周遭说道:“官军虽退,并未受创,谭大孝名冠川东,未必不会打欲擒故纵的算盘。”地处施州卫西北的忠路覃氏与川东谭氏的地盘接壤,两家近百年来恩怨不断,作为覃家近代的中坚,覃进孝早年也没少和谭家人摩擦冲突,所以对谭大孝丝毫不陌生。
杨招凤点点头,拉过立在一边的茅庵东介绍道:“这位是茅庵东,茅兄弟,现在暂任青衣军总兵。”说着,将几日前在南充境内发生的种种情况简要给覃、吴二人述说了一番。
说话时,杨招凤就明显感觉到覃进孝颇显不耐神色,而且眼神飘忽,根本不拿正眼去瞧茅庵东。等他说完,吴鸣凤搓着手,热情地走上去朝茅庵东拱手道:“茅兄弟,久闻大名,今后同营共事,还得多多仰仗你周全!”
茅庵东连声客气,不料覃进孝却冷哼一声道:“什么野路子,也配做总兵?”摇了摇头,完全不顾茅庵东脸色陡变,又道,“呼九思既然死了,那新任总兵也得咱们老营中人来当,他又有什么资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他这么一说,杨招凤与吴鸣凤各自尴尬,茅庵东更是涨红了脸,嘴唇嚅嗫似要言语,杨招凤抢先说道:“覃千总这是说哪里话,此前情况紧急,茅大哥是最佳人选,暂任这总兵职位罢了。等见了主公,再听发落。”虽然知道覃进孝性格古怪,但毕竟少打交道,杨招凤也没想到覃进孝会当面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一时间也有些手足无措。
茅庵东脸上阴晴不定,转目看到杨招凤对自己轻轻摇头,勉强按下不悦,“哼”了一声扭头走了,本来站在他身后的崔树强与景可勤见状,也各自瞪了瞪覃进孝,跟着去了。
吴鸣凤见似乎有不欢而散的危机,立马转移话题:“敢问二位,接下去该如何是好?”他现在兵力最少,最没有安全感,又不敢独自分出去,所以对二人接下来的打算十分关心。
他话中说的是“二位”,但目光径直投向覃进孝。杨招凤虽然成长很快,又是赵当世面前的红人,但到底年轻资历不深,面对把总一级的人还有话语权,到了千总一级,就没人真的把他放在眼里了。故而此时此刻,能一锤定音拿主意的,只有覃进孝。
覃进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向后招了招手,叫道:“军师,过来一下。”他叫的正是自己的叔父、赵营老本军的参军、目前暂时替代路行云任先讨军左营参谋的覃奇功。
在外人面前,覃进孝与覃奇功从来没有以亲戚的关系互相称呼过,所以正在指挥收掇兵械的覃奇功对覃进孝的呼唤表现得很自然。他拍拍下摆的灰尘,抹着脖间的汗水,走了过来。
覃进孝、吴鸣凤、杨招凤以及覃奇功四人凑成一圈,简要分析了目前的局势后,吴鸣凤首先提议:“以我之见,当务之急是与大军会合,听主公的下一步指示。”
“指一步,行一步,庸将也。”吴鸣凤话音方落,覃奇功就毫不客气地说道,同时用手中的一细树枝在地上横向一扒拉,“吴千总真的以为,主公深谋远虑,派我等过来,只是为了给你解围来着?”
吴鸣凤脸色微红,强装不在乎道:“难道不是?”
覃奇功心里暗道脸皮真厚,嘴中“哈哈”两声道:“吴千总可知道,在来赤城山前,我军做了何事?”
“做了何事?”吴鸣凤脱口而出,同时暗骂这覃军师当真磨叽,明明晓得自己不知道,还故意提问。看来读书人都是一副死德性,喜欢故布疑阵,以显自己的庙算超然以及别人的愚昧无知。
只是他真的着急,即便心里这么想了,也没空和覃奇功斤斤计较。
覃奇功捻须说道:“我军来前,曾在涪江边上演了一出偷梁换柱的障眼法。”
覃进孝这时补充道:“沈水南岸的遂宁兵众多,足有三千余众,主公观察后认为防守沈水,只需一千人足矣。换言之,遂宁兵可供差遣的机动兵力,至少有个二千人。我部从射洪南下,难掩形迹,若直驱东面驰援赤城山,势必会引来遂宁兵对谭大孝的支援,到那时,非但救不了你部,怕自身……怕自陷泥沼。”他本来想说“怕自身也难保全”,不过他是何等自尊自傲之人,怎愿在吴鸣凤面前失了面子低了身段,故而临时换言,但大体意思并无二致。
“原来如此……”吴鸣凤与杨招凤对视一眼,深以为然,同时向西面拱拱手,几乎肃然起敬,“主公料敌机先、高瞻远瞩,我不及也。”
“马屁精。”覃奇功心中暗想,接着道:“主公因此定下机宜,让我军先佯渡过涪江,以让遂宁兵误判我军意欲走涪江西面的山路绕至其背后……”
杨招凤边听边点头道:“此计甚妙,只是既是佯渡,接下来如何掩人耳目?”
覃奇功解释道:“我部渡过一半,虚张声势,及夜间,又全数偷返东岸。然后由飞捷军韩总兵顶替,带兵渡河。”
“原来如此!”吴鸣凤恍然大悟,“如此,一来让遂宁兵以为先渡河的已藏入山中,韩总兵的兵马是你部后续,二来有韩总兵在西岸,即可继续吸引遂宁兵的注意力,牵制其机动兵力。”
覃进孝颔首道:“你说的不错,只不过我部趁夜向东,仍然具有被发现的风险,故而连夜行军不敢有半点懈怠,这样一来,纵然遂宁兵发现异常,也悔之不及了。”
吴鸣凤与杨招凤听到这里,各自点头嗟叹不已。
覃奇功此时再问吴鸣凤道:“吴千总,听到这里,你是否想通了我部之所以星夜兼程赶到赤城山的缘故?”
虽说听懂了假渡涪江的虚虚实实,但吴鸣凤对于覃奇功的这个问题还是一头雾水,他摇头道:“我不知,还请军师指教。”
他才说完,身边杨招凤朗声道:“我略有小见,但不知正确与否。”
“说说看。”覃奇功对杨招凤这个温良恭俭的年轻人非常看好,眯着眼微笑鼓励道。
杨招凤也拾起脚边的一根木枝,在地上自西向东划了一道,并在尽头重重点了点,然后转而向南划了一个大圈。
覃奇功边看边抚掌赞道:“甚好,甚好。”同时目视覃进孝,覃进孝亦是难得的流露出些许欣赏的神情。
吴鸣凤如坠云雾,心头焦虑万千,按捺不住躁动,道:“几位就别打哑谜了!”
覃奇功这时拿着自己的树枝指点杨招凤所划的痕迹,对他解释道:“西边是涪江边,到东边那重重的一点,就是咱们现处的赤城山。再向南,你说是怎么?”
“啊?”吴鸣凤先是惊异,继而醍醐灌顶也似一拍脑袋,“是这样啊!主公的意思,是要趁虚而入?”
覃进孝接过话茬道:“不错,赤城山乃交通要扼,从这里向东,可到南充,向南则可到蓬溪。蓬溪县兵力薄弱,大部分人马都去了沈水那边,留守的自保尚可,无力野战。若绕城再向南,即可抵达遂宁!”
“遂宁兵既然被吸引到了西面,那咱们就有机会绕其腹背,直捣黄龙!”吴鸣凤一经点播,领悟速度还是很快的。
覃奇功笑道:“心腹有了危险,沈水之壁垒,不攻自破矣。兵贵神速,只要我军不拖延逗留,即可南下,沈水的遂宁兵就算插翅也难赶上回援!”
吴鸣凤猛点头道:“既如此,不要耽搁,咱们尽快进兵可也!”
覃进孝嘴角一歪,缓缓摇头道:“你且不要急。虽说我军已经占得先机,但凡事还得周全考虑。”说着,顾视覃奇功。
覃奇功领会其意,代其言道:“此去直插南部,纵然有机可乘,但依然有着十足风险。一招不慎,恐怕自陷囹圄。且人数过多,恐拖累行军速度,所以最好是派遣一支精锐即可。”说着,看向吴鸣凤,“吴千总,你部损失惨重,建制残缺,已难再战,为今之计,只能回寻大军……”
“我……”眼看着唾手可得的大功从自己眼前溜走,吴鸣凤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承认覃奇功说的没错。自己的人马被打掉四分之三,疲惫交加,根本无法再战。想到这里,咽回到了嘴边的不满,默然无语。
“杨参谋,郝千总身殁,宋司马降敌,先讨军右营全军覆灭,你需得回主公那里汇报……”
杨招凤倒没有吴鸣凤那么多花花肠子,应声点头道:“军师说的是。”其实他还有另外一层考虑,即害怕旷琬继续夹杂在乱军中会有意外发生。沈水边的赵营大军虽说也要转移,但好歹更有保障、更加安稳。
覃奇功继续说道:“赤城山要道,必须掌握。如果轻易放弃,给谭大孝、孔全斌之辈钻了空子,那么两边断绝,对全局极为不利,同时南下的军队也没有了翼蔽,恐有进退失据之虞……”他言及此处,顿了顿续言,“故此需留青衣军的两千人坐镇赤城山,防备官军卷土重来,同时盯梢住蓬溪县,也为南下的部队提供策应。”
听他这么说,看来这次南下直扑官军老巢的“重任”就要交到覃进孝的手上了。眼睁睁看着一块大肥肉从自己眼前飞走,吴鸣凤是无比心疼。但当前无论人数还是精锐程度,覃进孝的先讨军左营的确是当仁不让。所以,他就算有所不满,也无言指摘,只能在心底暗自挤兑道谁说覃奇功大公至正,从不偏私护短的?这不就帮他自家己人好好捞上了一笔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