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清那颗为石灰所敷,青黑异常的头颅送来时,赵当世正在营中接见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面容清润,大概二十岁出头年纪,在一袭白底蓝边的罩甲衬托下显得极为精神,他看到木制托盘上的头颅,苦笑道:“不想再见周掌盘,竟是如此场面。”
赵当世简单校验了一下周清首级的真伪,就抬抬手着人将之端了出去,然后轻吁一口气,对着客人淡笑道:“周清既死,大事济矣。”说着,以手微敲案几,边摇头边喃喃,“若非其人摇摆不定,我又如何得以趁虚而入?所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周清是也。”
那客人陪笑道:“此人反复鲜耻,虽能苟延一时,终无法立足群雄间。就阁下不动手,我家掌盘迟早也会处置。”
赵当世沉吟良久,乃道:“周清既死,陕中义军,大者屈指可数,无非你家掌盘、鄙人、蝎子块以及过天星。你此来,除了问候,重点当在此间。”
那客人点头应道:“赵掌盘快言快语,足显英豪本色。”言及此处,起身而言,“老闯王既身殁志殒,遍数当今之义军英雄,赵掌盘以为,当属何人?”
赵当世不假思索,几乎脱口而出:“李闯将坚毅沉着,八大王刚烈胆雄,老回回足智多谋,曹操机警善变,论义军之英雄,首推此四人!”
孰料话音放落,便闻那边一声叹息,只听那客人低声而言:“赵掌盘睿智拔群,可在这里,却还是漏数一人。不是在下诳语,以此人之气概,足与以上四者相提并论。”
赵当世一愣,眉头稍紧:“请明示。”
那客人一抬头,双目直视他,振声道:“我家掌盘曾言,天下英雄,共逐明鼎,竞者虽多,怎可少了赵掌盘你?”
“我?”赵当世心中一震,“区区鄙人,如何能当此大名?若教旁人听去,恐贻笑大方。”
那客人将头直摇,道:“怎么会。赵掌盘以微薄兵力,孤军入川,不但没有遭到灭顶之灾,反倒蓬勃壮大,数千里间辗转腾挪,几将川楚数万官军玩弄于股掌之间。如此纵横捭阖之魄力能耐,纵放在浩渺义军中,又有谁能望项背?更不必提力挫石砫、火并中番等壮举。我家掌盘屡屡叹息,说就将他自己置于赵掌盘相同的境遇,恐怕都只能是坐以待毙,无力回天罢了。”
赵当世忙道:“此言当真折煞鄙人,想当初若无你家掌盘的恩惠,又怎么会有我赵某、我赵营的这一天?”
那客人闻言,正色着向赵当世行了一礼,道:“我家掌盘早说赵掌盘为人忠义无双,如今看来,果是赤胆贞心的真好汉。在下这一礼,既叹赵掌盘之人品,也叹我家掌盘的慧眼如炬。”
赵当世目光炯炯:“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赵当世别的不会,这有恩必偿,有仇必报的道理还是恪守于心的。你家掌盘的滴水之恩,我赵某定会以涌泉报之!”
那客人听他话笑道:“不瞒赵掌盘,在下这次来,就是受我家掌盘交待,有事相求于你。”
“何事,但说无妨。”赵当世这时候也站了起来,“只要我赵某能办的,一定全力以赴;办不到的,也要试上一试。”
那客人暗自点头,然后,声调突然间提高了八度,用极为洪亮的嗓音高声道:“昔日李闯将,今日李闯王,我家掌盘子,已在月前接任‘闯王’之位!”
这一提声来得很突然,帐中本侧耳倾听着的众人,大都被惊了一跳。
赵当世固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时还是下意识地加问了一句:“闯王?”
那客人面不改色,依然大声道:“正是!”作为李自成手下现阶段倚重的新秀,这个名叫田见秀的年轻人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堕了自家掌盘子的威严,也不想让任何人将自己看轻。
赵当世唇角流露出一丝苦涩:“可现在……”
田见秀丝毫不理会他的质疑,硬声道:“就是此时,更显我家掌盘之继任‘闯王’之号责无旁贷!”
赵当世“嗯”了一声,没有继续追问。他是聪明人,田见秀这么稍微提醒,他就明白了其中关键。明面上看,正遭受着洪承畴磨难,且先后失去满天星、过天星联营相助的李自成正处于人生的低谷,从实力上讲,绝对无法堪当起煊赫的“闯王”名号。但从另一个角度再看,李自成选择这个时候接手“闯王”,其实是很明智的一步。
第一,近两三年来,李自成在义军中的威望上升的很厉害,就连官军的书牍间,也常有将“闯贼”一词于闯王高迎祥和闯将李自成之间混淆不清的情况出现。而现今世人所谓大寇,也仅仅只将他摆在高迎祥下一级的地位,高迎祥一死,实际上他已与张献忠等并驾齐驱,成为当世一等一的强寇。
流寇之基在于陕,尤其是这大半年来,高迎祥等巨寇为了自保相继离陕,只有他作为领导人坚持在陕中与势大力强的官军周旋,如此坚韧强硬的作风,进一步增加了他的声威。
所谓强,一者硬实力,一者软实力。硬实力在于领导者自身的素质以及手下班底的能力,软实力则在于号召力。李自成沉毅坚强,手下将领放在一般流寇中,也属佼佼,他们组成的这个班子能在这几年的大风大浪中坚持下来,保持凝聚力,就是硬实力的最好证明。软实力则更不必提,早年不沾泥张存孟手下号“闯将”者甚众,到如今,只有当初的“八队闯将”李自成独自担负起了“闯将”的名号。这与八大王张献忠实则有些相似,因为此前,尚有“南营八大王”、“八大王”等诸多杂号并存,张献忠的“西营八大王”并无特殊之处。然而,也就是这两年,人提“八大王”,均已心中暗属张献忠,此足显软实力在于人心中的影响力。可以这么说,只要李自成、张献忠的班底不灭,就算惨到只剩下十几人,但凡有一线喘息之机,于山头插上一杆旗,依附者登时趋之若鹜。再往深了说,就如投资,投钱尚且犹豫,到了投命之时,自然是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对象更能提供足够的信用,令人感到足够的保障。
所以,李自成现在的境遇再惨,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看到他背后因为坚守陕西而聚集起来的极大威望与人气,才是正确的视角。在这么个声威如日中天,以至于洪承畴“专剿自成”的环境下接过“闯王”的大旗,时机恰到好处。
第二,正如头一点所言,李自成现在部曲被削弱的很厉害,仔细算过来,手下能用之兵,已不足万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这样的实力争雄天下,显然是不够的。“闯王”是什么,是被天下人公认为流寇第一人的头衔,只要得到了这个称号,就像给满是野草的局势丢一把火,让原先因高迎祥失利而心灰意冷的流寇们心中的热情再度高涨。人在失去目标时很容易迷茫而陷入泥沼,但只要出现了新的目标,也很容易被再次吸引。
李自成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希望用最为响亮的名号来为自己牟取最大的利益。虽说成为“新闯王”后会遭到官军极大的关注以及更为猛烈的清剿,但他李自成怕过什么?此前就已经遭到陕地各路官军的穷追猛打,局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罢了。在第一点的基础上利用“闯王”之号扩充实力、恢复元气,环环相扣,非李自成这样的枭雄不能为,况且从“闯将”过渡到“闯王”,连官军都时常将二者混淆,在大部分人看来,也十分顺理成章。反过头看,陕中的各自为战着的诸家流寇,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领导力量依附,带着他们拨云见日。
第三,其实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如果说前两点都只能算是李自成的一厢情愿,那么这一点就足以影响他是否能先成功迈出成为“新闯王”的第一步。先看形势,现在陕西,能叫得上号的流寇,无非闯将李自成、蝎子块拓养坤、过天星惠登相以及这里的赵当世。而这几人中,拓养坤因为前次投顺官军,威望、实力皆大损,惠登相也是兵不盈万,都失去了对于陕地的话事权,捋到最后,陕西能撑开场面的两家,只有陕北的李自成与陕南的赵当世。而赵当世新近因火并闯营、力克两县而名声大噪,在陕西的知名度也急剧上升,尤其是手下兵强马壮,这些加起来,都无法让李自成忽视他对于局势的影响力。说开了,如果赵当世不愿意接受李自成的“领导”,想另起炉灶,那么对李自成现阶段接任“闯王”的阻力无疑是巨大的。所以,李自成就派了与赵当世打过多次交道的亲信田见秀来交涉,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赵当世的支持。赵当世会不会支持自己,李自成不敢打包票,但他可以确信,若是拓养坤、惠登相实力俱在,甚至高迎恩、拓攀高未败,那么他想成为“新闯王”的机会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有把握。
赵当世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田见秀,他心里清楚,李自成就是日后的“闯王”,而原本的历史也证明,李自成足以担负起这个名号,但他现在考虑更多的是,一旦李自成成为“新闯王”,那么作为支持者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赵营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既不要加入李自成,也不想与李自成失去关系,对于赵营最有利的一个状态,就是保持在两端之间。可是如何安排,才能完美做到这一点?
田见秀似乎是看出了赵当世的疑虑,他走近两步,转身环顾帐内众人,朗言:“诸位,李闯王有令,自今日起,‘闯将’之号,由赵当世继承!”
一石激起千层浪,偌大帐内,顿时鼎沸。
众人惊讶万状,赵当世也不由张大了嘴。
田见秀不愧是聪明人,短短一句话,就道明了赵营今后的身份。从前“闯将”李自成与“闯王”高迎祥是什么关系?合作而已。赵当世若是接受了李自成抛出的条件,那么不但在身份地位上不再尴尬,还能获得一个名分,顺理成章地爬上一流强寇的行列。名号对于李自成重要,对于赵当世,又何尝不重要?他这些年屡遭白眼的症结之一,可不就是籍籍无名?有了李自成的承认,那就无人再敢对他在流寇中的地位提出质疑与挑战。
双赢之事,何乐不为。赵当世重信重义,本就念着当初李自成对自己的好,这时候接受,再合适不过。
只是赵当世还没有从心态上调整过来,半晌间兀自有些晕头转向,那边侯大贵早就迫不及待,当先跪下,口道:“闯将之名,都使当之无愧!”
他一跪下,帐中稀里哗啦,立刻跟着跪倒一大片,几乎所有的军将都恳求道:“闯将之名,都使当之无愧,切莫再犹豫了!”
赵当世转目瞧了一眼覃奇功,见他也对着自己暗暗颔首,定了定心,终于道:“诸位请起。承蒙青眼,我赵某人今日就厚颜一次,受了此号。从今而后,必以‘闯’字自勉。若有愧对之处,诸位随时可用利剑,取我项上人头!”
说到这里,复对田见秀道:“闯王厚意,在下感激不敬!今后但有驱驰,我赵某人绝无推辞之理!”
田见秀抚掌喜道:“自今日起,李闯赵闯便为一家。两家携手,何愁陕中群丑不平!”
当下帐中一片喜悦,如侯大贵这般的,更是高兴地几乎要把帐顶都掀个底朝天,赵当世笑着,却隐隐感到,一种全新的压力,袭上心头。
过了好一会儿,热烈的气氛才慢慢息止。赵当世忽然叹了口气,道:“闯王垂爱,我却担忧,有负他的恩情。”
田见秀疑道:“周清都死了,掌盘子还担忧什么?”
赵当世摇着头,轻道一句:“沔县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