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陕入川有路数条,曰金牛、米仓、荔枝、巫盐、阴平等,赵当世与众人商议过后,决定选择走金牛道。
金牛道始为秦惠王伐蜀所开,由沔县南下广元、剑州、梓潼等地即可径入成都,在川陕诸道中称最便捷。
赵营人马于九月中绕到汉中一带,沿途遇到官军,无论大小一律躲避,又听说闯营破扶凤,西安一带彤云密布,吸引了官军的大部分注意力,是以己军的行动并未引起汉中官军的关注。
赵当世着令全军在沔县南部五丁山屯驻,一面休整,一面搜括粮草为入川做准备,但这片地面却已有势力盘踞,其渠首称“小红狼”,实力不俗,在陕西诸寇中亦颇有些名声。
小红狼在赵营到来的隔日便派了一支百人上下的小部队前来探查情况。因同属义军又是前辈,赵当世并不想与其有什么冲突,好生接待了那支小部队,并请其人传话小红狼,只言自己只是途径此地,并无久驻打算。
小部队回报小红狼种种,其中提到赵当世人马颇雄壮,甲械也甚是精良,这便令这位贼寇起了别样心思。他在汉南活动很久,虽在汉中眼皮底下,但汉中的官军只作守态,并不来犯,而不远的宁羌州则因久经战乱,无城堞,又处乱山中,也无法对他构成威胁,他在本地没有敌手,一来二去,竟动起了攻下汉中的心思。
但一个现实问题却使他望城却步——他没有攻城器械。小红狼麾下虽有近万部曲,但大多衣衫褴褛、战斗力非常低下,而仅有的一众老寇却限于装备只能野战,现听说那姓赵的手里有不少火器铳炮,倘夺到自己手里,那岂不如虎添翼、攻城有望?
他越想越觉得靠谱,当下召集心腹密议,其中一名见过赵当世军容,有些担心道:“姓赵的依山构建车营,又分左右分据险要,相互策应,当是知兵之人,且其部下兵甲齐全,气象不弱,若强攻只怕难下。”
小红狼能在官府的围杀、同袍的倾轧下存活至今并在汉南夺下一块不小的根据地,自也非武断冒进之辈,他以手托颌,沉吟片刻道:“你所言倒不能不顾,听说这姓赵的在真宁杀了曹总兵,想来也不是善茬,若攻击不胜为其反咬一口,非我愿见。”
那心腹奉承道:“掌盘子高明,我等不及。”旋即献计,“适才小的在赵营中观察,发现其辈虽雄,但数日兼程,已显疲态。姓赵的既说途经此处,那么不过几日必要开拔,今夜其众定安卧休息,咱们正好趁其松懈之际出手,姓赵的无备,翻掌可灭。”
小红狼轻抚颌下,似有赞许:“夜袭之计甚妙。”俄而眉头一弓,“不过既要做事,便要有十分把握。姓赵的远来,不明底细,未必疏于防备。咱们前番才掠得一批川中美酒,你可带人载上几车,以慰劳之名送去。其见我送礼,必不会再对我等存戒备之心,又见佳酿可口,说不得还要喝上几大碗一醉方休,如此一来,我等进兵,自然无虞。”
众心腹闻之皆叹服:“掌盘子之机神鬼莫测,想孔明转世也不过如此了。”
当日午后,小红狼就命一名心腹带百人,推着载有美酒的小车,送去赵营。
“友军”送礼来,赵当世自是欢迎,亲自出营迎接,口中不断说着感谢。那心腹受小红狼嘱咐,一个劲儿的自夸所带美酒,直把这些酒说成是天上的琼浆玉露,并且力劝赵当世尝尝。
赵当世以军务繁忙推脱,那心腹却不依不饶,非得与赵当世饮上几碗。赵当世见他盛情难却,心下感动,豪气上来,也就不推辞,与其到中军帐内坐下,拿来大碗,斟满对饮。
一口下肚,果真清冽甘纯、香气满鼻,赵当世军途羁旅,平日里喝上口水也少,似这般的美酒还真是许久没碰了,酒瘾一发,又连干三大白,并极赞好酒。那心腹曲意逢迎,见赵当世入彀,笑成了一朵花。
时下杨成府、侯大贵与徐珲均在外边各处巡查军务,帐中作陪的只有王来兴与郝摇旗,那心腹见郝摇旗身躯雄壮,料是营中大将,也不疏忽,连声招呼他过来同饮。
那郝摇旗是酒中饿鬼,甫远远一闻酒香,就已经垂涎三尺,又见赵当世喝得痛快淋漓,哈喇子早便流到了胸口。他看对方招呼,咽了咽口水,喉结翻动,可怜巴巴地望向赵当世。
赵当世知他已经十余天没碰酒,怕他憋死,只微微一点头,郝摇旗便如出?猛虎般跨到了案前,抄起一空碗给自己满满倒上,随即仰头一饮而尽,喉头不断发出“咕咕”的满足声。
那心腹见郝摇旗这般作态,心中狂喜,强自镇定对赵当世道:“这位兄弟看来是个酒中豪杰啊!”
“见笑了。”赵当世摇摇头,无奈地瞧了瞧正准备喝第三碗的郝摇旗,又朝侍立在侧的王来兴招招手,“来哥儿,你也来一口。”
王来兴闻言,一张干枯蜡黄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无限的快乐,他高兴的笑出了牙龈,一颗颗歪七扭八的黑黄牙齿镶嵌在上面就如同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流民。他却不比郝摇旗,知道先朝赵当世行个礼:“多谢千总赐酒!”而后才端起酒碗,悠悠喝上一口。他一口喝得极少,甚至如喝茶般轻呷,生怕将碗里的酒喝完也似。与已经不知几碗下肚的郝摇旗形成鲜明对比。
赵当世看着他这样,心中却一阵忧伤。酒再喝到嘴里,却不知为何竟有了些苦涩。
几人正痛饮间,忽有人撩开帐幕,朝赵当世使了个眼色。那小红狼的心腹背对坐着,并未发觉此事。赵当世假意如厕,让王、郝二人陪着那心腹,自出帐外。
到了帐外,来人却是侯大贵。他负责带领百人扼守东面一处险要,现在本应在那边督促守备,不知为何来此。
“何事?”
侯大贵沉声道:“小红狼不单往中军营送酒,属下与杨百总、徐把总那边也收到了几坛美酒,其人百般劝酒,似乎热情太盛。又属下来此,发现小红狼来人均四下张望,如侦查勘测状,属下以为,其中有诈。”
赵当世了然,沉默一会儿对他吩咐几句,侯大贵连连点头,不久即快步离去。
回到帐内,却是热闹非凡,郝摇旗喝得兴起,满面红光的正与那小红狼心腹划拳斗令,那心腹倒是行家里手,郝摇旗与他连对三把皆北,嘿嘿憨笑着又喝了三大碗。
那心腹见赵当世进来,嬉笑道:“缘何现在才来?你营大将已经败于我手,要胜须得你这个主帅出马啦!”
赵当世浑不顾侯大贵方才所言,摩拳擦掌:“那可不成,我营兵将个个豪杰,怎能说败就败?今日要不赢回来,我这张脸便没处搁啦。”言罢,几步走到那心腹面前,将袖一撸,“来来来,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当下几人划拳喝酒,直到入夜,一番苦战下来,那心腹见赵当世、郝摇旗、王来兴以及后来叫进来几个助兴的赵营兵士都已东倒西歪、烂醉如泥,方才满意,起身告辞。
赵当世歪在案前,左手还搭着一酒坛,朦胧着双眼,口中不住呢喃:“别,别走,再,再来,再……”左手下酒坛一溜,却是整个人趴到了地上,形容煞是狼狈。
那心腹暗笑老子可是酒中万岁爷,特意被派来放倒你等的。如今你等均已没了人样,老子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口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赵将军今夜少歇,来日方长,咱们择日再战。”再看那赵当世,早已是呼声震天,不省人事。
待出了赵营,会合了其他几路人马,得知侯大贵、徐珲、杨成府等都已如赵当世般酩酊大醉,自觉大功告成,急急回来禀告小红狼。
小红狼闻报大喜,拍案而起:“姓赵的已是猪狗模样,此时不取更待何时?”随即集点兵马出战。他心中急切,途径侯大贵、徐珲把守的几处险要,见无人阻挡,便也不管不顾,直驱赵当世中军营寨。
俟近赵营,小红狼激励左右:“擒得赵当世者赏百金!”率军径冲。岂料忽闻一声炮响,赵营中突然竖起无数火把,光亮如昼,喊声震天。还不及反应,营中箭铳齐发,密集如雨,当前的小红狼部下兵士立时伏倒一大片。
“有,有诈!”小红狼大惊失色,手足无措,前方己部的冲营兵士一阵大乱,不少人都调头向后败退,与仍然向前的袍泽挤在一起,场面登时狼藉。
小红狼哪里料到自己会功亏一篑,慌乱之下督兵迎战。谁知原本跟在他左右的那些心腹这当口都不知去了哪里,呼喝半天竟是无人回应,此时背后又有赵营兵马袭来,炮声阵阵,骇然之下,他也只能催马择路而逃。
赵当世与侯大贵、徐珲等前后夹攻,大败小红狼部人马,斩首无算,杨成府引马军追击,直追出十余里方回,早前那个送就来营中的小红狼心腹也被活捉,捆成粽子被扔到了赵当世面前。
赵当世高坐椅上,俯视他道:“抬起头来。”
那心腹哆哆嗦嗦,勉强抬头,直道:“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将军虎威,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饶小人一条狗命!”
赵当世哂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酒量,如何是我对手?今后必抽空与你见个真章。”言毕,与侯大贵、徐珲相视而笑,而后挥挥手,着人带下。
“将郝摇旗带上来!”赵当世原本含笑的脸庞此刻遽然一虎,声音中也透出怒意。左右见他如此,也都收了笑,挺身站直。
须臾,满身酒气的郝摇旗就被兵士押了上来。他原本还醉醺醺的高卧帐内,就是方才交战,也未曾吵醒他,此刻一下酒醒,木然看向赵当世,看向在场的众人。
“你,你们怎么在这,这……”郝摇旗看到侯大贵等,好生疑惑,他们都分驻在外,这会儿怎生齐聚一堂了?
“混账!”赵当世陡然大怒,一掌打在身前案台上,郝摇旗浑身一悚,呆若木鸡。
“你身为一司把总,今又负责中军防卫,可知有罪?”赵当世双目怒睁,青筋虬结,模样甚是可怖。
“这……”
“只因你贪酒误事,小红狼才敢猝起发难,夜袭我大营,若非我提早一步作了安排,只怕现在我等都做了阶下囚!”
郝摇旗恍然大悟,又羞又惊,心中无计,只能扑通跪下:“属下失职,万死难辞,请千总军法!”
“你身为把总,不想着以身作则,却每日为私欲驱驰,见酒便瘫,如此怎能服人?酒气熏天又怎能上阵杀敌?若以我本意,正是要斩你以儆效尤!”赵当世声色俱厉道,右手按在腰间佩刀上,似乎随时可能暴起。
侯大贵见状,知道自己出场时间到了,前跨一步,拱手恳求:“千总息怒,郝把总新来我营,想是在旧营中有些陋习未能根除,念他乃是初犯,值此用人之际,望留下性命,戴罪立功!”
徐珲、杨成府等见状,也都上前求情,赵当世起初不允,但见众将极力乞求,郝摇旗又泪流满面似有悔改之意,乃道:“罢了,看在这许多人为你担保的份上,便饶你一命!”
郝摇旗峰回路转,欣喜之下还不及谢恩,赵当世又道:“但你记着,军中吃酒可以,但须我允许,且不可贪杯误事,若有下次,二罪并罚,军法处置,绝无通融!”
郝摇旗还能说什么,唯有顿首诺诺而已。